楚台云雨会巫峡,赴昨宵约来的期话。楼头栖燕子,庭院已闻鸦,料想他家,收针指晚妆罢。
【乔牌儿】款将花径踏,独立在纱窗下,颤钦钦把不定心头怕。不敢将小名呼,咱则索等候他。
【雁儿落】怕别人瞧见咱,掩映在酴醿架。等多时不见来,则索独立在花阴下。
【挂搭钩】等候多时不见他,这的是约下佳期话,莫不是贪睡儿忘了那?伏冢在蓝桥下。意懊恼却待将他骂,听得呀的门开,蓦见如花。
【豆叶黄】髻挽乌云,蝉鬓堆鸦,粉腻酥胸,脸衬红霞;袅娜腰肢更喜恰,堪讲堪夸。比月里嫦娥,媚媚孜孜,那更撑达。
【七弟兄】我这里觅他,唤他,哎!女孩儿,果然道色胆天来大。怀儿里搂抱着俏冤家,揾香腮悄语低低话。
【梅花酒】两情浓,兴转佳。地权为床榻,月高烧银蜡。夜深沉,人静悄,低低的问如花,终是个女儿家。
【收江南】好风吹绽牡丹花,半合儿揉损绛裙纱。冷丁丁舌尖上送香茶,都不到半霎,森森一向遍身麻。
【尾】整乌云欲把金莲屧,纽回身再说些儿话:"你明夜个早些儿来,我专听着纱窗外芭蕉叶儿上打。"
闲争夺鼎沸了丽春园,欠排场不堪久恋。时间相敬爱,端的怎团圆?白没事教人笑,惹人怨。
【驻马听】锦阵里争先,紧卷旗旛不再展;花营中挑战,劳拴意马与心猿。降书执写纳君前,唇枪舌剑难施展。参破脱空禅,早抽头索甚他人劝。
【乔牌儿】都将咱冷句口店,心儿里岂不嫌?屯门塞户衠刚剑,纸糊锹怎地展。
【天仙子】从今后,识破野狐涎。红粉无情,灾星不现。村酒酽野花浓,再不粘拈。当时话儿无应显,好事天悭。
【尾】料应也不得为姻眷。有了神前咒怨,为甚脚儿稀,尺紧的阳台路儿远。
赠朱帘秀
轻裁虾万须,巧织珠千串;金钩光错落,绣带舞蹁跹。似雾非烟,妆点就深闺院,不许那等闲人取次展。摇四壁翡翠浓阴,射万瓦琉璃色浅。
【梁州】富贵似侯家紫帐,风流如谢府红莲,锁春愁不放双飞燕。绮窗相近,翠户相连,雕栊相映,绣幕相牵。拂苔痕满砌榆钱,惹杨花飞点如绵。愁的是抹回廊暮雨箫箫,恨的是筛曲槛西风剪剪,爱的是透长门夜月娟娟。凌波殿前,碧玲珑掩映湘妃面,没福怎能够见?十里扬州风物妍,出落着神仙。
【尾】恰便似一池秋水通宵展,一片朝云尽日悬。你个守户的先生肯相恋,煞是可怜,则要你手掌儿里奇擎着耐心儿卷。
一折
【仙吕】【点绛唇】织履编席,能勾做大蜀皇帝,非容易。官里旦暮朝夕,闷似三江水。
【混江龙】唤了声关、张二弟,无言低首泪双垂;一会家眼前活现,一会家口内掂提。急煎煎御手频捶飞凤椅,扑籁籁痛泪常淹衮龙衣。每日家独上龙楼上,望荆州感叹,阆州伤悲。
【油葫芦】每日家作念煞关云长、张翼德,委得俺宣限急。西川途路受驱驰,每日知他过几重深山谷,不曾行十里平田地。恨征马宛四只蹄,不这般插翅般疾;踊虎躯纵彻黄金辔,果然道“心急马行迟“。
【天下乐】紧跐定葵花镫踅鞭催,走似飞坠的双镝,此腿脡无气力。换马处侧一会儿身,行行里吃一口儿食,无明夜不住地。
【醉扶归】若到荆州内,半米儿不宜迟,发送的关云长向北归。然后向阆州路上转驰驿,把关、张分付在君王手里,教他龙虎风云会。
【金盏儿】关将军但相持,无一个敢欺敌。素衣匹马单刀会,觑敌军如儿戏,不若土和泥。杀曹仁十万军,刺颜良万丈威。今日被坏人将你算,畅则为你大胆上落便宜。
【醉中天】义赦了严颜罪,鞭打的督邮死,当阳桥喝回个曹孟德。倒大个张车骑。今日被人死羊儿般剁了首级,全不见石亭驿!
【金盏儿】鞍马上不曾离,谁敢松动满身衣?恰离朝两个月零十日,劳而无役枉驱驰!一个鞭挑魂魄去,一个人和的哭声回。宣的个孝堂里关美髯,纸幡上汉张飞。
【赚煞】杀的那东吴家死尸骸堰住江心水,下溜头淋流着血汁。我教的茸茸蓑衣浑染的赤,变做了通红狮子毛衣。杀的他敢血淋漓,交吴越托推,一霎儿番为做太湖鬼。青鸦鸦岸儿,黄壤壤田地,马蹄儿踏做捣椒泥。
第二折
【南吕】【一枝花】早晨间占《易》理,夜后观乾象。据贼星增焰彩,将星短光芒。朝野内度量。正俺南边上,白虹贯日光。低首参详,怎有这场景象?
【梁州】单注着东吴国一员骁将,砍折俺西蜀家两条金梁。这一场苦痛谁承望?再靠谁挟人捉将?再靠谁展土开疆?做宰相几曾做卿相,做君王那个做君王?布衣间昆仲心肠。再不看官渡口剑刺颜良,古城下刀诛蔡阳,石亭驿手挎袁襄!殿下帝王,行思坐想,正南下望,知祸起自天降。宣到我朝下若问当,着甚话声扬?
【隔尾】这南阳耕臾村诸亮,辅佐着洪福齐天汉帝主,一自为臣不曾把君诳。这场勾当,不由我索向君王行酝酿个谎。
【牧羊关】张达那贼禽兽,有甚早难近傍?不走了糜竺、糜芳!咱西蜀家威风,俺敢将东吴家灭相。我直教金鼓震、倾人胆,土雨溅的日无光;马蹄儿踏碎金陵府,鞭梢儿蘸干扬子江。
【贺新郎】官里行行坐坐则是关、张,常则是挑在舌尖,不离了心上。每日家作念的如心痒,没日不心劳意攘,常则是心绪悲伤。白昼间频作念,到晚后越思量,方信道“梦是心头想“;但合眼早逢着翼德,才做梦可早见云长。
【牧羊关】板筑的商傅说,钓鱼儿姜吕望,这两个梦善感动历代君王。这梦先应先知,臣则是误打误撞。蝴蝶迷庄子,宋玉赴高唐,世事云千变,浮生梦一场。
【收尾】不能勾侵天松柏长千丈,则落的盖世功名纸半张!关将军美形状,张将军猛势况,再何时得相访?英雄归九泉壤,则落的河边堤土坡上、钉下个缆桩。坐着条担杖,则落的村酒渔樵话儿讲。
第三折
【中吕】【粉蝶儿】运去时过,谁承望有这场丧身灾祸?忆当年铁马金戈,自桃园初结义,把尊兄辅佐。共敌军擂鼓鸣锣,谁不怕俺弟兄三个!
【醉春风】安喜县把督邮鞭,当阳桥将曹操喝,共吕温侯配战九十合,那其间也是我、我!壮志消磨,暮年折挫,今日向匹夫行伏落。
【红绣鞋】九尺躯阴云里偌大,三缕髯把玉带垂过,正是俺荆州里的二哥哥。咱是阴鬼,怎敢陷他,唬的我向阴云中无处躲。
【迎仙客】居在人间世,则合把路上经过。向阴云中步行因甚么?在常爪关西把他围绕合,今日小校无多,一部从十余个。
【石榴花】往常开怀常是笑呵呵,绛云也似丹脸若频婆;今日卧蚕眉瞅定面没罗,却是为何?雨泪如梭,割舍了向前先搀过,见咱呵恐怕收罗。行行里恐惧明闻破,省可里倒把虎躯挪。
【斗鹌鹑】哥哥道你是阴魂,兄弟是甚么?用舍行藏,尽言始末:则为帐下张达那厮厮嗔喝,兄弟更性似火;我本意待侑他,谁想他兴心坏我!
【上小楼】则为咱当年勇过,将人折挫,石亭驿上袁襄怎生结未?恼犯我,拿住他,天灵摔破,亏图了他怎生饶过!
【幺篇】哥哥你自暗约,这事非小可。投至的曹操、孙权,鼎足三分,社稷山河。筋厮锁,俺三个,同行同坐,怎先亡了咱弟兄两个?
【哨遍】提起来把荆州摔破,争奈小兄弟也向壕中卧!云雾里自评薄,刘封那厮于礼如何?把那厮碎剐割!糜芳、糜竺、帐下张达,显见的东吴躲。先惊觉与军师诸葛,后入宫庭,托梦与哥哥。军临汉上马嘶风,尸堰满江心血流波;休想逃亡,没处潜藏,怎生的躲?
【耍孩儿】西蜀家气势威风大,助鬼兵全无坎坷;糜芳、糜竺共张达,待奔波怎地奔波?直取了汉上才还国,不杀了贼臣不讲和!若是都拿了,好生的将护,省可里拖磨。
【三煞】君王索怀痛忧,报了仇也快活。除了刘封,槛车里囚着三个。并无喜况敲金镫,有甚心情和凯歌?若是将贼臣破,君王将咱祭奠,也不用道场锣钹。
【二煞】烧残半堆柴,支起九顶镬,把那厮四肢梢一节节钢刀剉,亏图了肠肚鸡鸦啄,数算了肥膏猛虎拖。咱可灵位上端然坐,也不用僧人持咒,道士宣科。
【收尾】也不用香共灯、酒共果,但得那腔子里的热血往空泼,超度了哥哥发奠我。
第四折
【正宫】【端正好】任劬劳,空生爱,死魂儿有国难投!横亡在三个贼臣手,无一个亲人救。
【滚绣球】俺哥哥丹凤之目,兄弟虎豹头,中他人机彀,死的来不如个虾蟹泥鳅!我也曾鞭督邮,俺哥哥诛文丑,暗灭了车胄,虎牢关酣战温侯。咱人“三寸气在千般用,一日无常万事休“,壮志难酬!
【倘秀才】往常真户尉见咱当胸叉手,今日见纸判官趋前退后,元来这做鬼的比阳人不自由!立在丹墀内,不由我泪交流,不见一班儿故友。
【滚绣球】那其间正暮秋,九月九,正是帝王的天寿。列丹墀宰相王侯,攘的我奉玉瓯进御酒,一齐山寿,官里回言道臣宰千秋。往常摆满宫彩女在阶基下,今日驾一片愁云在殿角头,痛泪交流。
【叨叨令】碧粼粼绿水波纹皱,疏刺刺玉殿香风透。皂朝靴跐不响玻璃甃,白象笏打不响黄金兽。元来咱死了也么哥,咱死了也么哥!耳听银箭和更漏。
【倘秀才】官里向龙床上高声问候,臣向灯影内恓惶顿首。躲避着君王,倒退着走;只管里问缘由,欢容儿抖擞。
【呆骨朵】终是三十年交契怀着熟,咱心相爱志意相投。绕着二兄长根前,不离了小兄弟左右。一个是急飐飐云间凤,一个是威凛凛山中兽。昏惨惨风内灯,虚飘飘水上沤。
【倘秀才】官里身躯在龙楼凤楼,魂魄赴荆州、阆州,争知两座砖城换做土丘!天曹不受,地府难收,无一个去就!
【滚绣球】官里恨不休,怨不休,更怕俺不知你那勤厚,为甚俺死魂儿全不相瞅?叙故旧,厮问候,想那说来的前咒书,桃园中宰白马乌牛。结交兄长存终始,俺伏侍君王不到头,心绪悠悠。
【三煞】来日教诸葛将二愚男将引,丁宁奏,两行泪才那不断头。官里紧紧的相留,怕不待慢慢的等候,怎禁那滴滴铜壶,点点更筹。久停久住,频去频来,添闷添愁!来时节玉蟾出东海,去节残月下西楼。
【二煞】相逐着古道狂风走,赶定长江雪浪流。痛哭悲凉,少添僝僽,拜辞了龙颜,苦度春秋。今番若不说,后过难来,千则千休;丁宁说透,分明的报冤仇。
【煞尾】饱谙世事慵开口,会尽人间只点头。火速的驱军校戈矛,驻马向长江雪浪流。活拿住糜芳共糜竺,阆州里张达槛车内囚。杵尖上挑定四颗头,腔子内血向成都闹市里流,强如与俺一千小盏黄封头祭酒!
楔子
(卜儿蔡婆上,诗云)花有重开日,人无再少年。不须长富贵,安乐是神仙。老身蔡婆婆是也。楚州人氏,嫡亲三口儿家属。不幸夫主亡逝已过,止有一个孩儿,年长八岁。俺娘儿两个,过其日月。家中颇有些钱财。这里一个窦秀才,从去年问我借了二十两银子,如今本利该银四十两。我数次索取,那窦秀才只说贫难,没得还我。他有一个女儿,今年七岁,生得可喜,长得可爱。我有心看上他,与我家做个媳妇,就准了这四十两银子,岂不两得其便!他说今日好日辰,亲送女儿到我家来。老身且不索钱去,专在家中等候。这早晚窦秀才敢待来也。(冲末扮窦天章,引正里扮端云上,诗云)读尽缥缃万卷书,可怜贫煞马相如。汉庭一日承恩召,不说当垆说子虚。小生姓窦,名天章,祖贯长安京兆人也。幼习儒业,饱有文章。争夺时运不通,功名未遂。不幸挥家亡化已过,撇下这个女孩儿,小字端云。从三岁上亡了他母亲,如今孩儿七岁了也。小生一贫如洗,流落在这楚州居住。此间一个蔡婆婆,他家广有钱物;小生因无盘缠,曾借了他二十两银子,到今本利该对还他四十两。他数次问小生索取。教我把甚么还他?谁想禁婆婆常常着人来说,要小生女孩儿做他儿媳妇。况如今春榜动,选场开,正特上朝取应,又苦盘缠缺少。小生出于无奈,只得将女孩儿端云送与蔡婆婆做儿媳妇去。(做叹科,云)嗨!这个那里是做媳妇?分明是卖与他一般。就准了他那先借的四十两银子,分外但得些少东西,勾小生应举之费,便也过望了。说话之间,早来到他家门首。婆婆在家么?(卜儿上,云)秀才,请家里坐,老身等候多时也。(做相见科,窦天章云)小生今日一任的将女孩儿送来与婆婆,怎敢说做媳妇,只与婆婆早晚使用。小生日下就要上朝进取功名去,留下女孩儿在此,只望婆婆看觑则个!(卜儿云)这等,你是我亲家了。你本利少我四十两银子,兀的是借钱的文书,还了你;再送与你十两银子做盘缠。亲家,你休嫌轻少。(窦天章做谢科,云)多谢了婆婆!先少你许多银子,都不要我还了,今又送我盘缠,此恩异日必当重报。婆婆,女孩儿早晚呆痴,看小生薄面,看觑女孩儿咱!(卜儿云)亲家,这不消你嘱咐。令爱到我家,就做亲女儿一般看承他,你只管放心的去。(窦天章云)婆婆,端云孩儿该打呵,看小生面则骂几句;当骂呵,则处分几句。孩儿,你也不比在我跟前,我是你亲爷,将就的你。你如今在这里,早晚若顽劣呵,你只讨那打骂吃。儿口乐,我也是出于无奈!(做悲科)(唱)
【仙吕】【赏花时】我也只为尤计营生四壁贫,因此上割舍得亲儿在两处分。从今日远践洛阳尘,又不知归期定准,则落的无语暗消魂。(下)(卜儿云)窦秀才留下他这女孩儿与我做媳妇儿,他一径上朝应举去了。(正旦做悲科,云)爹爹,你直下的撇了我孩儿去也!(卜儿云)媳妇儿,你在我家,我是亲婆,你是亲媳妇,只当自家骨肉一般。你不要啼哭,跟着老身前后执料去来。(同下)
第一折
(净扮赛卢医上,诗云)行医有斟酌,下药依《本草》。死的医不活,活的医死了。自家姓卢,人道我一手好医,都叫做赛卢医。在这山阳县南门开着生药局。在城有个蔡婆婆,我问他借了十两银子,本利该还他二十两;数次来讨这银子,我又无的还他。若不来便罢,若来呵,我自有个主意!我且在这药铺中坐下,看有甚么人来。(卜儿上,云)老身蔡婆婆。我一向搬在山阳县居住,尽也静办。自十三年前窦天章秀才留下端云孩儿与我做儿媳妇,改了他小名,唤做窦娥。自成亲之后,不上二年,不想我这孩儿害弱症死了。媳妇儿守寡,又早三个年头,服孝将除了也。我和媳妇儿说知,我往城外赛卢医家索钱去也。(做行科,云)葛过隅头,转过屋角,早来到他家门首。赛卢医在家么?(卢医云)婆婆,家里来。(卜儿云)我这两个银子长远了,你还了我罢。(卢医云)婆婆,我家里无银子,你跟我庄上去取银子还你。(卜儿云)我跟你去。(做行科)(卢医云)来到此处,东也无人,西也无人,这里不下手,等甚么?我随身带的有绳子。兀那婆婆,谁唤你哩?(卜儿云)在那里?(做勒卜儿科。孛老同副净张驴儿冲上,赛卢医慌走下。孛老救卜儿科)(张驴儿云)爹,是个婆婆,争些勒杀了。(孛老云)兀那婆婆,你是那里人氏?姓甚名谁了因甚着这个人将你勒死?(卜儿云)老身姓蔡,在城人氏,止有个寡媳妇儿,相守过日。因为赛卢医少我二十两银子,今日与他取讨;谁想他嫌我到无人去处,要勒死我;赖这银于。若不是遇着老的和哥哥呵,那得老身性命来!(张驴儿云)爹,你听的他说么?他家还有个媳妇哩!救了他性命,他少不得要谢我。不若你要这婆子,我要他媳妇儿,何等两便?你和他说去。(孛老云)兀那婆婆,你无丈夫,我无浑家,你肯与我做个老婆,意下如何?(卜儿云)是何言语!待我回家,多备些钱钞相谢。(张驴儿云)你敢是不肯,故意将钱钞哄我?赛卢医的绳子还在,我仍旧勒死了你罢。(做拿绳科)(卜儿云)哥哥,待我慢慢地寻思咱!(张驴儿云)你寻思些甚么?你随我老子,我便要你媳妇儿。(卜儿背云)我不依他,他又勒杀我。罢、罢、罢,你爷儿两个,随我到家中去来。(同下)(正旦上,云)妾身姓窦,小字端云,祖居楚州人氏。我三岁上亡了母亲,七岁上离了父亲。俺父亲将我嫁与蔡婆婆为儿媳妇,改名窦娥,至十七岁与夫成亲。不幸丈夫亡化,可早三年光景,我今二十岁也。这南门外有个赛卢医,他少俺婆婆银子,本利该二十两,数次索取不还。今日俺婆婆亲自索取去了。窦娥也,
你这命好苦也呵!(唱)
【仙吕】【点绛唇】满腹闲愁,数年禁受,天知否?天若是知我情由,怕不待和天瘦。
【混江龙】则问那黄昏白昼,两般儿忘餐废寝几时休?大都来昨宵梦里,和着这今日心头。催人泪的是锦烂熳花枝横绣闼,断人肠的是剔团圝月色挂妆楼。长则是急煎煎按不住意中焦,闷沉沉展不彻眉尖皱,越觉的情怀冗冗,心绪悠悠。
(云)似这等忧愁,不知几时是了也呵!(唱)
【油葫芦】莫不是八字儿该载着一世忧?谁似我无尽头!须知道人心不似水长流。我从三岁母亲身亡后,到七岁与父分离久。嫁的个同住人,他可又拔着短筹;撇的俺婆妇每都把空房守,端的个有谁问,有谁瞅?
【天下乐】莫不是前世里烧香不到头,今也波生招祸尤?劝今人早将来世修。我将这婆侍养,我将这服孝守,我言词须应口。
(云)婆婆索钱去了,怎生这早晚不见回来?(卜儿同孛老、张驴儿上)(卜儿云)你爷儿两个且在门首,等我先进去。(张驴儿云)奶奶,你先进去,就说女婿在门首哩。(卜儿见正旦科)(正旦云)奶奶回来了。你吃饭么?(卜儿做哭科,云)孩儿也,你教我怎生说波!(正旦唱)
【一半儿】为甚么泪漫漫不住点儿流?莫不是为索债与人家惹争斗?我这里连忙迎接慌问候,他那里要说缘由。(卜儿云)羞人答答的,教我怎生说波!(正旦唱)则见他一半儿徘徊一半儿丑。
(云)婆婆,你为甚么烦恼啼哭那?(卜儿云)我问赛卢医讨银子去,他赚我到无人去处,行起凶来,要勒死我。亏了一个张老并他儿子张驴儿,救得我性命。那张老就要我招他做丈夫,因这等烦恼。(正旦云)婆婆,这个怕不中么!你再寻思咱:俺家里又不是没有饭吃,没有衣穿,又不是少欠钱债,被人催逼不过;况你年纪高大,六十以外的人,怎生又招丈夫那?(卜儿云)孩儿也,你说的岂不是!但是我的性命全亏他这爷儿两个救的。我也曾说道:待我到家,多将些钱物酬谢你救命之恩。不知他怎生知道我家里有个媳妇儿,道我婆媳妇又没老公,他爷儿两个又没老婆,正是天缘天对。若不随顺他,依旧要勒死我。那时节我就慌张了,莫说自己许了他,连你也许了他。儿也,这也是出于无奈。(正旦云)婆婆,你听我说波。(唱)
【后庭花】避凶神要择好日头,拜家堂要将香火修。梳着个霜雪般白鬏髻,怎将这云霞般锦帕兜?怪不的"女大不中留"。你如今六旬左右,可不道到中年万事休!旧恩爱一笔勾,新夫妻两意投,枉教人笑破口!
(卜儿云)我的性命都是他爷儿两个救的,事到如今,也顾不得别人笑话了。(正旦唱)
【青哥儿】你虽然是得他、得他营救,须不是笋条、笋条年幼,刬的便巧画蛾眉成配偶?想当初你夫主遗留,替你图谋,置下田畴,早晚羹粥,寒暑衣裘。满望你鳏寡孤独,无捱无靠,母子每到白头。公公也,则落得干生受!
(卜儿云)孩儿也,他如今只待过门。喜事匆匆的,教我怎生回得他去?(正旦唱)
【寄生草】你道他匆匆喜,我替你倒细细愁:愁则愁兴阑珊咽不下交欢酒,愁则愁眼昏腾扭不上同心扣,愁则愁意朦胧睡不稳芙蓉褥。你待要笙歌引至画堂前,我道这姻缘敢落在他人后。
(卜儿云)孩儿也,再不要说我了。他爷儿两个都在门首等候,事已至此,不若连你也招了女婿罢!(正旦云)婆婆,你要招你自招,我并然不要女婿。(卜儿云)那个是要女婿的?争奈他爷儿两个自家捱过门来,教我如何是好?(张驴儿云)我们今日招过门去也。帽儿光光,今日做个新郎;袖儿窄窄,今日做个娇客。好女婿,好女婿,不枉了,不枉了。(同孛老入拜科)(正旦做不礼科,云)兀那厮,靠后!(唱)
【赚煞】我想这妇人每休信那男儿口。婆婆也,怕没的贞心儿自守,到今日招着个村老子,领着个半死囚。(张驴儿做嘴脸料,云)你看我爷儿两个这等身段,尽也选得女婿过,你不要错过了好时辰,我和你早些儿拜堂罢。(正旦不礼科,唱)则被你坑杀人燕侣莺俦。婆婆也,你岂不知羞!俺公公撞府冲州,挣扎的铜斗儿家缘百事有。想着俺公公置就,怎忍教张驴儿情受?(张驴儿做扯正旦拜科,正旦推跌科,唱)兀的不是俺没丈夫的妇女下场头!(下)(卜儿云)你老人家不要恼躁。难道你有活命之恩,我岂不思量报你?只是我那媳妇儿气性最不好惹的,既是他不肯招你儿子,教我怎好招你老人家?我如今拚的好酒好饭,养你爷儿两个在家,待我慢慢的劝化俺媳妇儿。待他有个回心转意,再作区处。(张驴儿云)这歪剌骨!便是黄花女儿,刚刚扯的一把,也不消这等使性,平空的推了我一交,我肯干罢!就当面赌个誓与你:我今生今世不要他做老婆,我也不算好男子!(词云)美妇人我见过万千向外,不似这小妮子生得十分惫赖。我救了你老性命死里重生,怎割舍得不肯把肉身陪待?(同下)
第二折
(赛卢医上,诗云)小子太医出身,也不知道医死多人。何尝怕人告发,关了一日店门?在城有个蔡家婆子,刚少的他二十两花银,屡屡亲来索取,争些捻断脊筋。也是我一时智短,将他赚到荒村,撞见两个不识姓名男子,一声嚷道:"浪荡乾坤,怎敢行凶撒泼,擅自勒死平民!"吓得我丢了绳索,放开脚步飞奔。虽然一夜无事,终觉失精落魂;方知人命关天关地,如何看做壁上灰尘?从今改过行业,要得灭罪修因。将以前医死的性命,一个个都与他一卷超度的经文。小子赛卢医的便是。只为要赖蔡婆婆二十两银子,赚他到荒僻去处,正待勒死他,谁想遇见两个汉子,救了他去。若是再来讨债时节,教我怎生见他?常言道的好:"三十六计,走为上计。"喜得我是孤身,又无家小连累;不若收拾了细软行李,打个包儿,悄悄的躲到别处,另做营生,岂不干净!(张驴儿上,云)自家张驴儿。可奈那窦娥百般的不肯随顺我;如今那老婆子害病,我讨服毒药与他吃了,药死那老婆子,这小妮子好歹做我的老婆。(做行科,云)且住,城里人耳目广,口舌多,倘见我讨毒药,可不嚷出事来?我前日看见南门外有个药铺,此处冷静,正好讨药。(做到科,叫云)太医哥哥,我来讨药的。(赛卢医云)你讨甚么药?(张驴儿云)我讨服毒药。(赛卢医云)谁敢合毒药与你?这厮好大胆也!(张驴儿云)你真个不肯与我药么?(赛卢医云)我不与你,你就怎地我?(张驴儿做拖卢云)好呀,前日谋死蔡婆婆的不是你来!你说我不认的你哩,我拖你见官去!(赛卢医做慌科,云)大哥,你放我,有药,有药。(做与药科,张驴儿云)既然有了药,且饶你罢。正是:"得放手时须放手,得饶人处且饶人。"(下)(赛卢医云)可不晦气!刚刚讨药的这人,就是救那婆子的。我今日与了他这服毒药去了,以后事发,越越要连累我。趁早几儿关上药铺,到涿州卖老鼠药去也。(下)(卜儿上,做病伏几科)(孛老同张驴儿上,云)老汉自到蔡婆婆家来,本望做个接脚,却被他媳妇坚执不从。那婆婆一向收留俺爷儿两个在家同住,只说"好事不在忙",等慢慢里劝转他媳妇;谁想那婆婆又害起病来。孩儿,你可曾算我两个的八字,红鸾天喜几时到命哩?(张驴儿云)要看甚么天喜到命!只赌本事,做得去,自去做。(孛老云)孩儿也,蔡婆婆害病好几日了,我与你去问病波。(做见卜儿问科,云)婆婆,你今日病体如何?(卜儿云)我身子十分不快哩。(孛老云)你可想些甚么吃?(卜儿云)我思量些羊肚儿汤吃。(孛老云)孩儿,你对窦娥说,做些羊肚儿汤与婆婆吃。(张驴儿向古门云)窦娥,婆婆想羊肚儿汤吃,快安排将来。(正旦持汤上,云)妾身窦娥是也。有俺婆婆不快,想羊肚汤吃,我亲自安排了与婆婆吃去。婆婆也,我这寡妇人家,凡事也要避些嫌疑,怎好收留那张驴儿父子两个?非亲非眷的,一家儿同住,岂不惹外人谈议?婆婆也,你莫要背地里许了他亲事,连我也累做不清不洁的。我想这妇人心,好难保也呵!(唱)
【南吕】【一枝花】他则待一生鸳帐眠,那里肯半夜空房睡;他本是张郎妇,又做了李郎妻。有一等妇女每相随,并不说家克计,则打听些闲是非;说一会不明白打风的机关,使了些调虚嚣捞龙的见识。
【梁州第七】这一个似卓氏般当垆涤器,这一个似孟光般举案齐眉,说的来藏头盖脚多伶俐!道着难晓,做出才知。旧恩忘却,新爱偏宜;坟头上土脉犹湿,架儿上又换新衣。那里有奔丧处哭倒长城?那里有浣纱时甘投大水?那里有上山来便化顽石?可悲,可耻!妇人家直恁的无仁义。多淫奔,少志气,亏杀前人在那里,更休说百步相随。
(云)婆婆,羊肚儿汤做成了,你吃些儿波。(张驴儿云)等我拿去。(做接尝科,云)这里面少些盐醋,你去取来。(正旦下)(张驴儿放药科)(正旦上,云)这不是盐醋!(张驴儿云)你倾下些。(正旦唱)
【隔尾】你说道少盐欠醋无滋味,加料添椒才脆美。但愿娘亲早痊济,饮羹汤一杯,胜甘露灌体,得一个身子平安倒大来喜。
(孛老云)孩儿,羊肚汤有了不曾?(张驴儿云)汤有了,你拿过去。(孛老将汤云)婆婆,你吃些汤儿。(卜儿云)有累你。(做呕科,云)我如今打呕,不要这汤吃了,你老人家吃罢。(孛老云)这汤特做来与你吃的,便不要吃,也吃一口儿。(卜儿云)我不吃了,你老人家请吃。(孛老吃科)(正旦唱)
【贺新郎】一个道你请吃,一个道婆先吃,这言语听也难听,我可是气也不气!想他家与咱家有甚的亲和戚?怎不记旧日夫妻情意,也曾有百纵千随?婆婆也,你莫不为"黄金浮世宝,白发故人稀",因此上把旧恩情,全不比新知契?则待要百年同墓穴,那里肯千里送寒衣?
(孛老云)我吃下这汤去,怎觉昏昏沉沉的起来?(做倒科)(卜儿慌科,云)你老人家放精细着,你挣扎着些儿。(做哭科,云)兀的不是死了也!(正旦唱)
【斗虾蟆】空悲戚,没理会,人生死,是轮回。感着这般病疾,值着这般时势,可是风寒暑湿,或是饥饱劳役,各人症候自知。人命关天关地,别人怎生替得?寿数非干今世。相守三朝五夕,说甚一家一计?又无羊酒缎匹,又无花红财礼;把手为活过日,撒手如同休弃。不是窦娥忤逆,生怕旁人论议。不如听咱劝你,认个自家晦气,割舍的一具棺材停置,几件布帛收拾,出了咱家门里,送入他家坟地。这不是你那从小儿年纪指脚的夫妻。我其实不关亲,无半点忄西惶泪。休得要心如醉,意似痴,便这等嗟嗟怨怨,哭哭啼啼。
(张驴儿云)好也啰!你把我老子药死了,更待干罢!(卜儿云)孩儿,这事怎了也?(正旦云)我有甚么药在那里?都是他要盐醋时,自家倾在汤儿里的。(唱)
【隔尾】这厮搬调咱老母收留你,自药死亲爷待要唬吓谁?(张驴儿云)我家的老子,倒说是我做儿子的药死了,人也不信。(做叫科,云)四邻八舍听着:窦娥药杀我家老子哩!(卜儿云)罢么,你不要大惊小怪的,吓杀我也!(张驴儿云)你可怕么?(卜儿云)可知怕哩。(张驴儿云)你要饶么?(卜儿云)可知要饶哩。(张驴儿云)你教窦娥随顺了我,叫我三声嫡嫡亲亲的丈夫,我便饶了他。(卜儿云)孩儿也,你随顺了他罢。(正旦云)婆婆,你怎说这般言语!(唱)我一马难将两鞍鞴,想男儿在日曾两年匹配,却教我改嫁别人,其实做不得。
(张驴儿云)窦娥,你药杀了俺老子,你要官休?要私休?(正旦云)怎生是官休?怎生是私休?(张驴儿云)你要官休呵,拖你到官司,把你三推六问!你这等瘦弱身子,当不过拷打,怕你不招认药死我老子的罪犯!你要私休呵,你早些与我做了老婆,倒也便宜了你。(正旦云)我又不曾药死你老子,情愿和你见官去来。(张驴儿拖正旦、卜儿下)(净扮孤引祗候上,诗云)我做官人胜别人,告状来的要金银。若是上司当刷卷,在家推病不出门。下官楚州太守桃杌是也。今早升厅坐衙,左右,喝撺厢。(祗候幺喝科)(张驴儿拖正旦、卜儿上,云)告状,告状!(祗候云)拿过来。(做跪见,孤亦跪科,云)请起。(祗候云)相公,他是告状的,怎生跪着他?(孤云)你不知道,但来告状的,就是我衣食父母。(祗候幺喝科,孤云)那个是原告?那个是被告?从实说来!(张驴儿云)小人是原告张驴儿,告这媳妇儿,唤做窦娥,合毒药下在羊肚汤儿里,药死了俺的老子。这个唤做蔡婆婆,就是俺的后母。望大人与小人做主咱!(孤云)是那一个下的毒药?(正旦云)不干小妇人事。(卜儿云)也不干老妇人事。(张驴儿云)也不干我事。(孤云)都不是,敢是我下的毒药未?(正旦云)我婆婆也不是他后母,他自姓张,我家姓蔡。我婆婆因为与赛卢医索钱,被他赚到郊外,勒死我婆婆;却得他爷儿两个救了性命。因此我婆婆收留他爷儿两个在家,养膳终身,报他的恩德。谁知他两个倒起不良之心,冒认婆婆做了接脚,要逼勒小妇人做他媳妇。小妇人元是有丈夫的,服孝未满,坚执不从。适值我婆婆患病,着小妇人安排羊肚汤儿吃。不知张驴儿那里讨得毒药在身,接过汤来,只说少些盐醋,支转小妇人,暗地倾下毒药。也是天幸,我婆婆忽然呕吐,不要汤吃。让与他老子吃;才吃的几口便死了,与小妇人并无干涉。只望大人高抬明镜,替小妇人做主咱!(唱)
【牧羊关】大人你明如镜,清似水,照妾身肝胆虚实。那羹本五味俱全,除了外百事不知。他推道尝滋味,吃下去便昏迷。不是妾讼庭上胡支对,大人也,却教我平白地说甚的?
(张驴儿云)大人详情:他自姓蔡,我自姓张。他婆婆不招俺父亲接脚,他养我父子两个在家做甚么?这媳妇儿年纪虽小,极是个赖骨顽皮,不怕打的。(孤云)人是贱虫,不打不招。左右,与我选大棍子打着!(祗候打正旦,三次喷水科)(正旦唱)
【骂玉郎】这无情棍棒教我捱不的。婆婆也,须是你自做下,怨他谁?劝普天下前婚后嫁婆娘每,都看取我这般傍州例。
【感皇恩】呀!是谁人唱叫扬疾,不由我不魄散魂飞。恰消停,才苏醒,又昏迷。捱千般打拷,万种凌逼,一杖下,一道血,一层皮。
【采茶歌】打的我肉都飞,血淋漓,腹中冤枉有谁知!则我这小妇人毒药来从何处也?天那,怎么的覆盆不照太阳晖!
(孤云)你招也不招?(正旦云)委的不是小妇人下毒药来。(孤云)既然不是,你与我打那婆子!(正旦忙云)住、住、住,休打我婆婆。情愿我招了罢,是我药死公公来。(孤云)既然招了,着他画了伏状,将枷来枷上,下在死囚牢里去。到来日判个"斩"字,押付市曹典刑。(卜儿哭科,云)窦娥孩儿,这都是我送了你性命。兀的不痛杀我也!(正旦唱)
【黄锺尾】我做了个衔冤负屈没头鬼,怎肯便放了你好包荒淫漏面贼!想人心不可欺,冤枉事天地知,争到头,竞到底,到如今待怎的?情愿认药杀公公,与了招罪。婆婆也,我若是不死呵,如何救得你?(随祗候押下)
(张驴儿做叩头科,云)谢青天老爷做主!明日杀了窦娥,才与小人的老子报的冤。(卜儿哭科,云)明日市曹中杀窦娥孩儿也,兀的不痛煞我也!(孤云)张驴儿、蔡婆婆,都取保状,着随衙听侯。左右,打散堂鼓,将马来,回私宅去也。(同下)
第三折
(外扮监斩官上,云)下官监斩官是也。今日处决犯人,着做公的把住巷口,休放往来人闲走。(净扮公人鼓三通、锣三下科。刽子磨旗、提刀,押正旦带枷上)(刽子云)行动些,行动些,监斩官去法场上多时了!(正旦唱)
【正宫】【端正好】没来由犯王法,不堤防遭刑宪,叫声屈动地惊天!顷刻间游魂先赴森罗殿,怎不将天地也生埋怨?
【滚绣球】有日月朝暮悬,有鬼神掌著生死权,天地也,只合把清浊分辨,可怎生糊突了盗跖、颜渊?为善的受贫穷更命短,造恶的享富贵又寿延。天地也,做得个怕硬欺软,却元来也这般顺水推船。地也,你不分好歹何为地?天也,你错勘贤愚枉做天!哎,只落得两泪涟涟。
(刽子云)快行动些,误了时辰也。(正旦唱)
【倘秀才】则被这枷扭的我左侧右偏,人拥的我前合后偃,我窦娥向哥哥行有句言。(刽子云)你有甚么话说?(正旦唱)前街里去心怀恨,后街里去死无冤,休推辞路远。
(刽子云)你如今到法场上面,有甚么亲眷要见的,可教他过来,见你一面也好。(正旦唱)
【叨叨令】可怜我孤身只影无亲眷,则落的吞声忍气空嗟怨。(刽子云)难道你爷娘家也没的?(正旦云)止有个爹爹,十三年前上朝取应去了,至今杳无音信。(唱)早已是十年多不睹爹爹面。(刽子云)你适才要我往后街里去,是甚么主意?(正旦唱)怕则怕前街里被我婆婆见。(刽子云)你的性命也顾不得,怕他见怎的?(正旦云)俺婆婆若见我披枷带锁赴法场餐刀去呵,(唱)枉将他气杀也么哥,枉将他气杀也么哥!告哥哥,临危好与人行方便。(卜儿哭上科,云)天那,兀的不是我媳妇儿!(刽子云)婆子靠后!(正旦云)既是俺婆婆来了,叫他来,待我嘱付他几句话咱。(刽子云)那婆子,近前来,你媳妇要嘱付你话哩。(卜儿云)孩儿,痛杀我也!(正旦云)婆婆,那张驴儿把毒药放在羊肚儿汤里,实指望药死了你,要霸占我为妻。不想婆婆让与他老子吃,倒把他老子药死了。我怕连累婆婆,屈招了药死公公,今日赴法场典刑。婆婆,此后遇着冬时年节,月一十五,有瀽不了的浆水饭,瀽半碗儿与我吃;烧不了的纸钱,与窦娥烧一陌儿。则是看你死的孩儿面上!(唱)
【快活三】念窦娥葫芦提当罪愆,念窦娥身首不完全,念窦娥从前已往干家缘。婆婆也,你只看窦娥少爷无娘面。
【鲍老儿】念窦娥伏侍婆婆这几年,遇时节将碗凉浆奠;你去那受刑法尸骸上烈些纸钱,只当把你亡化的孩儿荐。(卜儿哭科,云)孩儿放心,这个老身都记得。天那,兀的不痛杀我也!(正旦唱)婆婆也,再也不要啼啼哭哭,烦烦恼恼,怨气冲天。这都是我做窦娥的没时没运,不明不暗,负屈衔冤。(刽子做喝科,云)兀那婆子靠后,时辰到了也。(正旦跪科)(刽子开枷科)(正旦云)窦娥告监斩大人,有一事肯依窦娥,便死而无怨。(监斩官云)你有甚么事?你说。(正旦云)要一领净席,等我窦娥站立;又要丈二白练,挂在旗枪上:若是我窦娥委实冤枉,刀过处头落,一腔热血休半点儿沾在地下,都飞在白练上者。(监斩官云)这个就依你,打甚么不紧。(刽子做取席站科,又取白练挂旗上科)(正旦唱)
【耍孩儿】不是我窦娥罚下这等无头愿,委实的冤情不浅;若没些儿灵圣与世人传,也不见得湛湛青天。我不要半星热血红尘洒,都只在八尺旗枪素练悬。等他四下里皆瞧见,这就是咱苌弘化碧,望帝啼鹃。
(刽子云)你还有甚的说话?此时不对监斩大人说,几时说那?(正旦再跪科,云)大人,如今是三伏天道,若窦娥委实冤枉,身死之后,天降三尺瑞雪,遮掩了窦娥尸首。(监斩官云)这等三伏天道,你便有冲天的怨气,也召不得一片雪来,可不胡说!(正旦唱)
【二煞】你道是暑气暄,不是那下雪天;岂不闻飞霜六月因邹衍?若果有一腔怨气喷如火,定要感的六出冰花滚似绵,免着我尸骸现;要什么素车白马,断送出古陌荒阡!
(正里再跪科,云)大人,我窦娥死的委实冤枉,从今以后,着这楚州亢旱三年!(监斩官云)打嘴!那有这等说话!(正旦唱)
【一煞】你道是天公不可期,人心不可怜,不知皇天也肯从人愿。做甚么三年不见甘霖降?也只为东海曾经孝妇冤,如今轮到你山阳县。这都是官吏每无心正法,使百姓有口难言!
(刽子做磨旗科,云)怎么这一会儿天色阴了也?(内做风科,刽子云)好冷风也!(正旦唱)
【煞尾】浮云为我阴,悲风为我旋,三桩儿誓愿明题遍。(做哭科,云)婆婆也,直等待雪飞六月,亢旱三年呵,(唱)那其间才把你个屈死的冤魂这窦娥显!
(刽子做开刀,正旦倒科)(监斩官惊云)呀,真个下雪了,有这等异事!(刽子云)我也道平日杀人,满地都是鲜血,这个窦娥的血都飞在那丈二白练上,并无半点落地,委实奇怪。(监斩官云)这死罪必有冤枉。早两桩儿应验了,不知亢旱三年的说话,准也不准?且看后来如何。左右,也不必等待雪睛,便与我抬他尸首,还了那蔡婆婆去罢。(众应科,抬尸下)
第四折
(窦天章冠带引丑张千、祗从上,诗云)独立空堂思黯然,高峰月出满林烟。非关有事人难睡。自是惊魂夜不眠。老夫窦天章是也。自离了我那端云孩儿,可早十六年光景。老夫自到京师,一举及第,官拜参知政事。只因老夫廉能清正,节操坚刚,谢圣恩可怜,加老夫两淮提刑肃正廉访使之职,随处审囚刷卷,体察滥官污吏,容老夫先斩后奏。老夫一喜一悲:喜呵,老夫身居台省,职掌刑名,势剑金牌,威权万里;悲呵,有端云孩儿,七岁上与了蔡婆婆为儿媳妇。老夫自得官之后,使人往楚州问蔡婆婆家。他邻里街坊道:自当年蔡婆婆不知搬在那里去了,至今音信皆无。老夫为端云孩儿,啼哭的眼目昏花,忧愁的须发斑白。今日来到这淮南地面,不知这楚州为何三年不雨?老夫今在这州厅安歇。张千,说与那州中大小属官,今日免参,明日早见。(张千向古门云)一应大小属官:今日免参,明日早见。(窦天章云)张千,说与那六房吏典:但有合刷照文卷,都将来,待老夫灯下看几宗波。(张千送文卷科)(窦天章云)张千,你与我掌上灯。你每都辛苦了,自去歇息罢。我唤你便来,不唤你休来。(张千点灯,同祗从下)(窦天章云)我将这文卷看几宗咱。"一起犯人窦娥,将毒药致死公公。……"我才看头一宗文卷,就与老夫同姓;这药死公公的罪名,犯在十恶不赦。俺同姓之人,也有不畏法度的。这是问结了文书,不看他罢。我将这文卷压在底下,别看一宗咱。(做打呵欠科,云)不觉的一阵昏沉上来,皆因老夫年纪高大,鞍马劳困之故。待我搭伏定书案,歇息些儿咱。(做睡科。魂旦上,唱)
【双调】【新水令】我每日哭啼啼守住望乡台,急煎煎把仇人等待,慢腾腾昏地里走,足律律旋风中来。则被这雾锁云埋,撺掇的鬼魂快。
(魂旦望科,云)门神户尉不放我进去。我是廉访使窦天章女孩儿。因我屈死,父亲不知,特来托一梦与他咱。(唱)
【沉醉东风】我是那提刑的女孩,须不比现世的妖怪。怎不容我到灯影前,却拦截在门木呈外?(做叫科,云)我那爷爷呵,(唱)枉自有势剑金牌,把俺这屈死三年的腐骨骸,怎脱离无边苦海?(做入见哭科,窦天章亦哭科,云)端云孩儿,你在那里来?(魂旦虚下)(窦天章做醒科,云)好是奇怪也!老夫才合眼去,梦见端云孩儿,恰便似来我跟前一般;如今在那里?我且再看这文卷咱。(魂旦上,做弄灯科)(窦天章云)奇怪,我正要看文卷,怎生这灯忽明忽灭的?张千也睡着了,我自己剔灯咱。(做剔灯,魂旦翻文卷科)(窦天章云)我剔的这灯明了也,再看几宗文卷。一起犯人窦娥,药死公公。……(做疑怪科,云)这一宗文卷,我为头看过,压在文卷底下,怎生又在这上头?这几时问结了的,还压在底下,我别看一宗文卷波。(魂旦再弄灯科)(窦天章云)怎么这灯又是半明半暗的?我再剔这灯咱。(做剔灯,魂旦再翻文卷科。窦天章云)我剔的这灯明了,我另拿一宗文卷看咱。一起犯人窦娥,药死公公。……呸!好是奇怪!我才将这文书分明压在底下,刚剔了这灯,怎生又翻在面上?莫不是楚州后厅里有鬼么?便无鬼呵,这桩事必有冤枉。将这文卷再压在底上,待我另看一宗如何?(魂旦又弄灯科)(窦天章云)怎么这灯又不明了,敢有鬼弄这灯?我再剔一剔去。(做剔灯科,魂旦上,做撞见科,窦天章举剑击桌科,云)呸!我说有鬼!兀那鬼魂:老夫是朝廷钦差,带牌走马肃政廉访使。你向前来,一剑挥之两段。张千,亏你也睡的着!快起来,有鬼,有鬼。兀的不吓杀老夫也!(魂旦唱)
【乔牌儿】则见他疑心儿胡乱猜,听了我这哭声儿转惊骇。哎,你个窦天章直恁的威风大,且受你孩儿窦娥这一拜。
〔窦天章云〕兀那鬼魂,你道窦天章是你父亲,受你孩儿窦娥拜,你敢错认了也!我的女儿叫做端云,七岁上与了蔡婆婆为儿媳妇。你是窦娥,名字差了,怎生是我女孩儿?〔魂旦云〕父亲,你将我与了蔡婆婆家,改名做窦娥了也。〔窦天章云〕你便是端云孩儿,我不问你别的,这药死公公,是你不是?〔魂旦云〕是你孩儿来。〔窦天章云〕噤声,你这小妮子,老夫为你啼哭的眼也花了,忧愁的头也白了,你刬地犯了十恶大罪,受了典刑。我今日官居台省,职掌刑名,来此两淮审囚刷卷,体察滥官污吏,你是我亲生之女,老夫将你治不的,怎治他人?我当初将你嫁与他家呵,要你三从四德:三从者,在家从父,出嫁从夫,夫死从子。四德者,事公姑,敬夫主,和妯娌,睦街坊。今三从四德全无,刬地犯了十恶大罪。我窦家三辈无犯法之男,五世无再婚之女,到今日被你辱没祖宗世德,又连累我的清名。你快与其我细吐真情,不要虚言支对,若说的有半厘差错,牒发你城隍祠内,着你永世不得人身,罚在阴山,永为饿鬼。〔魂旦云〕父亲停嗔息怒,暂罢狼虎之威,听你孩儿慢慢的说一遍咱。我三岁上亡了母亲,七岁上离了父亲,你将我送与蔡婆婆做儿媳妇。至十七岁与夫配合,才得两年,不幸儿夫亡化,和俺婆婆守寡。这山阳县南门外有个赛卢医,他少俺婆婆二十两银子。俺婆婆去取讨,被他赚到郊外,要将婆婆勒死,不想撞见张驴儿父子两个,救了俺婆婆性命。那张驴儿知道我家有个守寡的媳妇,便道:“你婆儿媳妇既无丈夫,不若招我父子两个。”俺婆婆初也不肯,那张驴儿道:“你若不肯,我依旧勒死你。”俺婆婆惧怕,不得已含糊许了。只得将他父子两个领到家中,养他过世。有张驴儿数次调戏你女孩儿,我坚执不从。那一日俺婆婆身子不快,想羊肚儿汤吃,你孩儿安排了汤。适值张驴儿父子两个问病,道:“将汤来我尝一尝。”说:“汤便好,只少些盐醋。”赚的我去取盐醋,他就暗地里下了毒药,实指望药杀俺婆婆,要强逼我成亲。不想俺婆婆偶然发呕,不要汤吃,却让与老张吃,随即七窍流血药死了。张驴儿便道:“窦娥药死了俺老子,你要官休要私休?”我便道:“怎生是官休?怎生是私休?”他道:“要官休,告到官司,你与俺老子偿命。若私休,你便与我做老婆。”你孩儿便道:“好马不备双鞍,烈女不更二夫,我至死不与你做媳妇,我请愿和你见官去。”他将你孩儿拖到官中,受尽三推六问,吊拷绷扒,便打死孩儿也不肯认。怎当州官见你孩儿不认,便要拷打俺婆婆;我怕婆婆年老,受刑不起,只得屈认了。因此押赴法场.将我典刑。你孩儿对天发下三桩誓愿:第一桩要丈二白练挂在旗枪上,若系冤枉,刀过头落,一腔热血休滴在地下,都飞在白练上;第二桩,现今三伏天道,下三尺瑞雪,遮掩你孩儿尸首;第三桩,着他楚州大旱三年。果然血飞上白练,六月下雪,三年不雨,都是为你孩儿来。〔诗云〕不告官司只告天,心中怨气口难言,防他老母遭刑宪,情愿无辞认罪愆。三尺琼花骸骨掩,一腔热血练旗悬,岂独霜飞邹衍屈,今朝方表窦娥冤。〔唱〕
【雁儿落】你看这文卷曾道来不道来,则我这冤枉要忍耐如何耐?我不肯顺他人,倒着我赴法场;我不肯辱祖上,倒把我残生坏。
【得胜令】呀,今日个搭伏定摄魂台,一灵儿怨哀哀。父亲也,你现拿着刑名事,亲蒙圣主差。端详这文册,那厮乱纲常,合当败。便万剐了乔才,还道报冤仇不畅怀!
(窦天章做泣科,云)哎,我那屈死的儿,则被你痛杀我也!我且问你:这楚州三年不雨,可真个是为你来?(魂旦云)是为你孩儿来。(窦天章云)有这等事!到来朝,我与你做主。(诗云)白头亲苦痛哀哉,屈杀了你个青春女孩。只恐怕天明了,你且回去,到来日我将文卷改正明白。(魂旦暂下)(窦天章云)呀,天色明了也。张千,我昨日看几宗文卷,中间有一鬼魂来诉冤枉。我唤你好几次,你再也不应,直恁的好睡那?(张千云)我小人两个鼻于孔一夜不曾闭,并不听见女鬼诉甚么冤状,也不曾听见相公呼唤。(窦天章做叱科,云)口退!今早升厅坐衙,张千,喝撺厢者。(张千做幺喝科,云)在衙人马平安!抬书案!(禀云)州官见。(外扮州官入参科)(张千云)该房吏典见。(丑扮吏入参见科)(窦天章问云)你这楚州一郡,三年不雨,是为着何来?(州官云)这个是天道亢旱,楚州百姓之灾,小官等不知其罪。(窦天章做怒云)你等不知罪么?那山阳县,有用毒药谋死公公犯妇窦娥,他问斩之时曾发愿道:"若是果有冤枉,着你楚州三年不雨,寸草不生。"可有这件事来?(州官云)这罪是前升任桃州守问成的,现有文卷。(窦天章云)这等糊涂的官,也着他升去!你是继他任的,三年之中,可曾祭这冤妇么?(州官云)此犯系十恶大罪,元不曾有祠,所以不曾祭得。(窦天章云)昔日汉朝有一孝妇守寡,其姑自缢身死,其姑女告孝妇杀姑,东海太守将孝妇斩了。只为一妇含冤,致令三年不雨。后于公治狱,仿佛见孝妇抱卷哭于厅前。于公将文卷改正,亲祭孝妇之墓,天乃大雨。今日你楚州大旱,岂不正与此事相类?张千,分付该房签牌下山阳县,着拘张驴儿、赛卢医、蔡婆婆一起人犯人速解审,毋得违误片刻者。(张千云)理会得。(下)(丑扮解子,押张驴儿、蔡婆婆同张千上。禀云)山阳县解到审犯听点。(窦天章云)张驴儿。(张驴儿云)有。(窦天章云)蔡婆婆。(蔡婆婆云)有。(窦天章云)怎么赛卢医是紧要人犯不到?(解子云)赛卢医三年前在逃,一面着广捕批缉拿去了,待获日解审。(窦天章云)张驴儿,那蔡婆婆是你的后母么?(张驴儿云)母亲好冒认的?委实是。(窦天章云)这药死你父亲的毒药,卷上不见有合药的人,是那个合的毒药?(张驴儿云)是窦娥自合就的毒药。(窦天章云)这毒药必有一个卖药的医铺。想窦娥是个少年寡妇,那里讨这药来?张驴儿,敢是你合的毒药么?(张驴儿云)若是小人合的毒药,不药别人,倒药死自家老子?(窦天章云)我那屈死的儿口乐,这一节是紧
要公案,你不自来折辩,怎得一个明白?你如今冤魂却在那里?(魂旦上,云)张驴儿,这药不是你合的,是那个合的?(张驴儿做怕科,云)有鬼,有鬼,撮盐入水。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,敕!(魂旦云)张驴儿,你当日下毒药在羊肚儿汤里,本意药死俺婆婆,要逼勒我做浑家。不想俺婆婆不吃,让与你父亲吃,被药死了。你今日还敢赖哩!(唱)
【川拨掉】猛见了你这吃敲材,我只问你这毒药从何处来?你本意待暗里栽排,要逼勒我和谐,倒把你亲爷毒害,怎教咱替你耽罪责!
(魂旦做打张驴儿科)(张驴儿做避科,云)太上老君,急急如律今,敕!大人说这毒药.必有个卖药的医铺,若寻得这卖药的人来和小人折对,死也无词。(丑扮解子解赛卢医上,云)山阳县续解到犯人一名赛卢医。(张千喝云)当面。(窦天章云)你三年前要勒死蔡婆婆,赖他银子,这事怎么说?(赛卢医叩头科,云)小的要赖蔡婆婆银子的情是有的。当被两个汉子救了,那婆婆并不曾死。(窦天章云)这两个汉子,你认的他叫做甚么名姓?(赛卢医云)小的认便认得,慌忙之际可不曾问的他名姓。(窦天章云)现有一个在阶下,你去认来。(窦卢医做下认科,云)这个是蔡婆婆。(指张驴儿云)想必这毒药事发了。(上云)是这一个。容小的诉禀;当日要勒死蔡婆婆时,正遇见他爷儿两个救了那婆婆去。过得几日,他到小的铺中讨服毒药。小的是念佛吃斋人,不敢做昧心的事。说道:"铺中只有官料药,并无甚么毒药。"他就睁着眼道:"你昨日在郊外要勒死蔡婆婆,我拖你见官去!"小的一生最怕的是见官,只得将一服毒药与了他去。小的见他生相是个恶的,一定拿这药去药死了人,久后败露,必然连累。小的一向逃在涿州地方,卖些老鼠药。刚刚是老鼠被药杀了好几个,药死人的药其实再也不曾合。(魂旦唱)
【七弟兄】你只为赖财,放乖,要当灾。(带云)这毒药呵,(唱)原来是你赛卢医出卖,张驴儿买,没来由填做我犯由牌,到今日官去衙门在。(窦天章云)带那蔡婆婆上来!我看你也六十外人了,家中又是有钱钞的,如何又嫁了老张,做出这等事来?(蔡婆婆云)老妇人因为他爷儿两个救了我的性命,收留他在家养膳过世。那张驴儿常说要将他老子接脚进来,老妇人并不曾许他。(窦天章云)这等说,你那媳妇就不该认做药死公公了。(魂旦云)当日问官要打俺婆婆,我怕他年老,受刑不起,因此咱认做药死公公,委实是屈招个!(唱)
【梅花酒】你道是咱不该,这招状供写的明白。本一点孝顺的心怀,倒做了惹祸的胚胎。我只道官吏每还覆勘,怎将咱屈斩首在长街!第一要素旗枪鲜血洒,第二要三尺雪将死尸埋,第三要三年旱示天灾:咱誓愿委实大。
【收江南】呀,这的是"衙门从古向南开,就中无个不冤哉"!痛杀我娇姿弱体闭泉台,早三年以外,则落的悠悠流恨似长淮。
(窦天章云)端云儿也,你这冤枉我已尽知,你且回去。待我将这一起人犯并原问官吏另行定罪。改日做个水陆道场,超度你生天便了。(魂旦拜科,唱)
【鸳鸯煞尾】从今后把金牌势剑从头摆,将滥官污吏都杀坏,与天子分忧,万民除害。(云)我可忘了一件:爹爹,俺婆婆年纪高大,无人侍养,你可收恤家中,替你孩儿尽养生送死之礼,我便九泉之下,可也瞑目。(窦天章云)好孝顺的儿也!(魂旦唱)嘱付你爹爹,收养我奶奶。要怜他无妇无儿,谁管顾年衰迈!再将那文卷舒开,(带云)爹爹,也把我窦娥名下,(唱)屈死的招伏罪名儿改。(下)(窦天章云)唤那蔡婆婆上来。你可认的我么?(蔡婆婆云)老妇人眼花了,不认的。(窦天章云)我便是窦天章。这才的鬼魂,便是我屈死的女孩儿端云。你这一行人,听我下断:张驴儿毒杀亲爷,谋占寡妇,合拟凌迟,押付市曹中,钉上木驴,剐一百二十刀处死。升任州守桃杌并该房吏典,刑名违错,各杖一百,永不叙用。赛卢医不合赖钱,勒死平民;又不合修合毒药,致伤人命,发烟瘴地面,永远充军。蔡婆婆我家收养。窦娥罪改正明白。(词云)莫道我念亡女与他又罪消愆,也只可怜见楚州郡大旱三年。昔于公曾表白东海孝妇,果然是感召得灵雨如泉。岂可便推诿道天灾代有,竟不想人之意感应通天。今日个将文卷重行改正,方显的王家法不使民冤。
题目秉鉴持衡廉访法
正名感天动地窦娥冤
骋怀
花月酒家楼,可追欢亦可悲秋。悲欢聚散为常事,明眸皓齿,歌莺舞燕,各逞温柔。
【幺】人俊惜风流,欠前生酒病花愁。尚还不彻相思债,携云挈雨,批风切月,到处绸缪。
【催拍子】爱共寝花间锦鸠,恨孤眠水上白鸥。月宵花昼,大筵排回雪韦娘,小酌会窃香韩寿。举觞红袖,玉纤横管,银甲调筝,酒令诗筹。曲成诗就,韵协声律,情动魂消,腹稿冥搜,美恩当受。水仙山鬼,月妹花妖,如还得遇,不许干休,会埋伏未尝泄漏。
【幺】群芳会首,繁英故友,梦回时绿肥红瘦。荣华过可见疏薄,财物广始知亲厚。慕新思旧,簪遗佩解,镜破钗分,蜂妒蝶羞。恶缘难救,痼疾常发,业贯将盈,努力呈头。冷餐重馏,口刀舌剑。吻槊唇枪,独攻决胜,混战无忧,不到得落人奸彀。
【尾】展放征旗任谁走,庙算神谟必应口。一管笔在手,敢搦孙吴兵斗。
楔子
(冲末扮柳耆卿,引正旦谢天香上)(柳诗云)本图平步上青云,直为红颜滞此身。老天生我多才思,风月场中肯让人?小生姓柳名永,字耆卿,乃钱塘郡人也。平生以花酒为念,好上花台做子弟。不想游学到此处,与上厅行首谢天香作伴、小生想来,今年春榜动选场开,误了一日,又等三年。则今日辞了大姐,便索上京应举去。大姐,小生在此,多蒙管待。小生若到京师阙下得了官呵,那五花官诰、驷马香车,你便是夫人县君也。(正旦云)耆卿,衣服盘缠我都准备停当,你休为我误了功名者。(净扮张千上,云)小人张千,在这开封府做着个乐探执事。我管的是那僧尼道俗乐人,迎新送旧,都是小人该管,如今新除来的大尹姓钱,一应接官的都去了,止有妓女每不曾去。此处有个行首是谢天香。他便管着这散班女人,须索和他说一声去。来到门首也。谢大姐在家么?(旦见科,云)哥哥,叫我做甚么?(张千云)大姐,来日新官到任,准备参官去。(旦云)哥哥,这上任的是甚么新官?(张千云)是钱大尹。(旦云)莫不是波厮钱大尹么?(张千云)你休胡说,唤大人的名讳!我去也。谢大姐,明日早来参官。(下)(柳云)大姐,你喜欢咱!钱大尹是我同堂故友,明日我同大姐到相公行分付着看觑你,我也去的放心。(正旦唱)
【仙吕】【赏花时】则这一曲翻成和泪篇,最苦偏高离恨天,双泪落尊前。山长水远,愁见理行轩。
【玄篇】待得鸾胶续断弦,欲盼雕鞍难顾恋。谢他新理任这官员,常好是与民方便,咱又得个一夜并头莲。(同下)
第一折
(外扮钱大尹,引张千上,诗云)寒蛩秋夜忙催织,戴胜春朝苦劝耕。若道民情官不理,须知虫鸟为何鸣?老夫姓钱名可,字可道,钱塘人也。自中甲第以来,累蒙擢用,颇有政声。今谢圣恩,加老夫开封府尹之职。老夫自幼修髯满部,军民识与不识,皆呼为波厮钱大尹。暗想老夫当时有一同堂故友,姓柳名永,字耆卿。论此人学问,不在老夫之下。相离数载,不知他得志也不曾?使老夫悬悬在念。今日升堂,坐起早衙。张千,有该签押的文书,将来我发落。(张千云)禀的老爷知道,还有乐人每未参见哩。(钱大尹云)前官手里曾有这例么?(张千云)旧有此例。(钱大尹云)既是如此,着他参见。(张千云)参官乐人走动!(正旦同众旦上,云)今日新官上任,咱参见去来。你每小心在意者!(众旦云)理会的。(正旦唱)
【仙吕】【点绛唇】讲论诗词,笑谈街市,学难似风里扬丝,一世常如此。
【混江龙】我逐日家把您相试,乞求的教您做人时,但能勾终朝为父,也想着一日为师。但有个敢接我这上厅行首案,情愿分会与你这搬演戏台儿。则为四般儿误了前程事,都只为聪明智慧,因此上辛苦无辞。
(众旦云)姐姐,你看笼儿中鹦哥念诗哩。(旦云)这便是你我的比喻。(唱)
【油葫芦】你道是金笼内鹦哥能念诗,这便是咱家的好比似。原来越聪明越得不出笼时!能吹弹好比人每日常看伺,惯歌讴好比人每日常差使。(云)我不怨别人。(众旦云)姐姐,你怨谁?(旦云)咱会弹唱的,日日官身;不会弹唱的,倒得些自在!(唱)我怨那礼案里几个令史,他每都是我掌命司,先将那等不会弹不会唱的除了名字,早知道则做个哑猱儿。
【天下乐】俺可也图甚么香名贯人耳!想当也波时,不三思:越聪明,不能勾无外事。卖弄的有伎俩,卖弄的有艳姿,则落的临老来呼“弟子“!(张千云)谢大姐,你怎生这早晚才来?你只在这里,我报复去。(做报科,云)报的老爷得知:有乐人每来参见。(钱大尹云)别的休进来,则着那为头的一人来见。(张千云)别的都回去,则着谢大姐过去哩!(众旦下)(正旦见、拜科,云)上厅行首谢天香谨参。(钱大尹云)休要误了官身。(旦云)理会的。(做出门科,云)爷爷,那官人好个冷脸子也!(唱)
【金盏儿】猛觑了那容姿,不觉的下阶址,下场头少不的跟官长厅前死;往常觑品官宣使似小孩儿。他则道官身休失误,启口更无词。立地刚一饭间,心战勾两炊时。
(柳上,云)大姐参官去了,我看大姐去来。(做见旦科,云)大姐,你参了官也?我过去见他。(正旦云)你休见罢,这相公不比其他的!(柳云)不妨事,哥哥看待我比别人不同。(做见张千科,云)大哥,报复一声:杭州柳永特来参谒。(张千云)这个便是早晨间在谢大姐家的那先生。你在这里,我报复去。(做报科,云)衙门外有杭州柳永特来拜见。(钱大尹云)他说是杭州柳永?(张千云)是。(钱大尹笑云)老夫语未绝口,不想贤弟果然至此,使老夫不胜之喜。道有请!(张千云)请进。(柳见钱科,云)小弟游学到此,不意正值高迁!一来拜贺兄长,二来进取功名去也。(钱大尹云)自别贤弟许久,想慕颜范,使老夫悬悬在念。今日一会,实老夫之幸也。左右,看酒来!(柳云)兄弟去的急,不必安排茶饭。(钱大尹云)虽然如此,许久不会,何妨片时?张千,就讼厅上看酒来,管待学士!(柳云)哥哥,这是国家公堂,不是您兄弟坐的去处。(钱大尹云)贤弟差矣!一来是老夫同堂故友,二来贤弟是一代文章,正可管待!老夫欲待留贤弟在此盘桓数日,便好道大丈夫当以功名为念,因此不好留得。贤弟,请满饮一杯!(把酒科)(柳云)兄弟酒勾了也!辞了哥哥,便索长行。(钱大尹云)贤弟,不成管待。只听你他日得意,另当称贺。贤弟,恕不远送了。(柳云)哥哥不必送。(出见旦科,云)柳永,你为甚么来?则为大姐,怎就忘了?我再过去!(正旦云)耆卿,你休去!这相公不比其他的。(柳云)不妨事,哥哥待我较别哩。(做见张千科,云)张千,再报一声。(张千云)你怎么又来?(柳云)你道杭州柳永再来拜见,有说的话。(张千报科,云)杭州柳永又要见相公,有说的话。(钱大尹云)是、是,想必老夫在此为理,有见不到处。道有请!(张千云)有请。(见科,钱大尹云)老夫在此为理,多有见不到处。我料贤弟必有嘉言善行教训老夫咱!(柳云)您兄弟别无他事,则是好觑谢氏。(钱云)耆卿,敬重看待。恕不远送!(柳云)多谢了哥哥、(柳见旦,云)大姐,我说了也。他说“敬重看待。“(正旦云)耆卿,你知道相公的意思么?(柳云)我不知道。(正旦唱)
【醉中天】初相见呼你为学士,谨厚不因而;今遍回身嘱付尔,相公也冷眼儿频偷视。你觑他交椅上抬颏样儿,待的你不同前次,他则是微分间将表字呼之。
(柳云)怕你不放心,我再过去。(正旦云)耆卿,你休过去。(柳云)不防事,哥哥待我较别哩。(钱大尹云)张千,你近前来。恰才耆卿说道:“好觑谢氏“,必定是峨冠博带一个名士大夫,你与老夫说咱。(张千云)禀的老爷知道,就是早晨参官的谢天香。(钱大尹云)哦,是早间那个谢氏!耆卿,你错用了心也!(柳做见张千科,云)张大哥,你再报一声:“杭州柳永再有说话。“(张千云)你怎么又来?我不敢过去。(柳云)不妨事,再说一声。(张千报科,云)杭州柳永有说的话。钱大尹云(着他过来。(柳进见科)(钱大尹云)耆卿,有何见谕?(柳云)哥哥,则是好觑谢氏!(钱大尹云)我才不说来:“敬重看待。“恕不远送!(柳见旦,云)相公说“敬重看待“,可是如何?(正旦唱)
【金盏儿】你拿起笔作文词,衜才调无瑕疵,这一场无分晓、不裁思。他道“敬重看待“,自有几桩儿:看则看你那钓鳌八韵赋,待则待你那折桂五言诗,敬则敬你那十年辛苦志,重则重你那一举状元时。(柳云)大姐,你也忒心多。怕你放不下,我再过法。(正旦云)耆卿,休去!(柳云)不妨事,哥哥看待较别哩。(见张千科,云)张大哥,你再过去,说杭州柳永又来,有说的话。(张千云)你还不曾去哩!这遭敢不中么?(柳云)不妨事。(张千报科,云)杭州柳永又来,有话说。(钱大尹云)着他过来。(见科,钱大尹云)耆卿,有何说话?(柳云)哥哥,好觑谢氏!(钱大尹做怒科,云)耆卿,你种的桃花放,砍的竹竿折!(柳云)多谢了哥哥。(出见旦,云)我说了也。(正旦云)相公说甚么来?(柳云)相公说:“种的桃花放,砍的竹竿折。“(正旦唱)
【醉扶归】你陡恁的无才思,有甚省不的两桩儿?我道这相公不是漫词,你怎么不解其中意?他道是种桃花砍折竹枝,则说你重色轻君子!
(柳云)怕你不放心,待我再去与他说过。(正旦云)耆卿,你休去!(柳云)不妨事,哥哥待我较别哩。(见张千云)张大哥,你再说一声,杭州柳永又来有话说。(张千云)那里有个见不了的?我不敢报。(柳云)我自过去。(张千报科)(钱大尹云)敢是杭州柳永?(张千云)便是。(钱大尹云)泼禽兽!你则管着这一桩儿!且过一壁。(柳云)张千进去,可怎生不见出来?莫非他不肯通报?我自过去。(进见科,云)哥哥……(钱大尹怒云)敢是“好觑谢氏“?张千,抬过书案者!耆卿,是何相待?“君子不重则不威,学则不固。“你何轻薄至此!这里是官府黄堂,又不是秦楼楚馆,则管里“谢氏“、“谢氏“!耆卿,我是封府尹,又不是教坊司乐探!平昔老夫待足下非轻,可是为何?为子有才也。古人道。“德胜才为君子,才胜德为小人。“今观足下所为,可正是才有余而德不足。《礼记》云:君子“好声乱色,不留聪明“。《老子》日:“五色令人目盲,五音令人耳聋“。大丈夫当“先天下之忧而忧,后天下之乐而乐'“。便好道“富贵不能淫,贫贱不能移,威武不能屈,此之谓大丈夫“也!今子告别,我则道有甚么嘉言善行,略无一语;止为一匪妓,往复数次,虽鄙夫有所耻,况衣冠之士,岂不愧颜?耆卿,比及你在花街里留意,且去你那功名上用心,可不道“三十而立“!当今王元之七岁能文,今官居三品,见为翰林学士之职;汝辈不自耻乎,耆卿!(诗云)则你那浑身多锦绣,满腹富文章。不学王内翰,只说谢天香。张千,你近前来。(做耳喑科,云)只恁的便了。(张千云)理会的。(钱大尹云)左右的,击鼓退堂,我回私宅去也。(下)(柳见旦科)正旦云)我说甚么来,直逗的相公恼了!(柳云)大姐放心。我到帝都阙下,若得一官半职,钱可道,你长保着做大尹,休和咱轴头儿厮抹着!大姐,我今便索长行也。(正旦云)妾送你到城外那小酒务儿里,权与你饯行咱!(张千上,云)等我一等,我张千也来送柳先生。(柳云)多有起动了!大姐,我临行做了一首词,词寄〔定风波〕,是商角调,留与大姐表意咱。(词云)自春来惨绿愁红,芳心事事可可。日上花梢,莺喧柳带,犹压香衾卧。暖酥消,腻云髻,终日恹恹倦梳裹。无奈,想薄情一去,音书无个!早知恁么,悔当初不把雕鞍锁。向鸡窗收拾蛮笺象管,拘束教吟和。镇日相随莫抛躲,针线拈来共伊坐,和我,免使年少光阴虚过。(张抄科,云)我先回去也。(下)(正旦云)耆卿,你去也,教妾身如何是好?(柳云)大姐放心,小生不久便回。(
正旦唱
【赚煞】我这府里祗候几曾闲,差拨无铨次,从今后无倒断嗟呀怨咨。我去这触热也似官人行将礼数使,若是轻咳嗽便有官司。我直到揭席时、来到家时,我又索趱下些工夫忆念尔。是我那清歌皓齿,是我那言谈情思,是我那湿浸浸舞困袖梢儿。(下)
第二折
(钱大尹上,云)事不关心,关心者乱。老夫钱大尹。昨曰使张千干事,这早晚不见来回话。左右,门首觑着,来时报复我知道。(张千上,云)自家张千是也。奉俺老爷命,着干事回来,如今见老爷去咱。(见科,钱大尹云)张千,我分付你的事如何?(张千云)奉老爷的命,使我跟他两个到一个小酒务儿里饯别。柳耆卿临行做了一首词,词寄〔定风波〕,小人就记将来了。(钱大尹云)你记的了?(张千云)小人记的颠倒烂熟、(钱大尹云)你念。(张千念云)“自春来惨绿愁红,芳心事事……“(做不语科)(钱大尹云)怎的?(张千云)老爷,孩儿忘了也。(钱大尹云)却不道记的颠倒烂熟那?(张千云)孩儿见了老爷惧怕,忘了也。(钱大尹云)有抄本么?(张千云)有抄本。(钱大尹云)将来我看。(张千云)早是我抄得来了。(做递科)(钱接念科,云)“自春来惨绿愁红,芳心事事可可。日上花梢,莺喧柳带,犹压香衾卧。暖酥消,腻云髻,终日恹恹倦梳裹。无奈,想薄情一去,音书无个!早知恁么,悔当初不把雕鞍锁。向鸡窗收拾蛮笺象管,拘束教吟和。镇日相随莫抛躲,针线拈来共伊坐,和我,免使年少光阴虚过。“嗨!耆卿,你好高才也。似你这等才学,在那五言诗、八韵赋、万言策上留心,有甚么都堂不做那!我试再看:“自春来惨绿愁红,芳心事事可可。“耆卿怪了老夫去了也!老夫姓钱名可,字可道。这词上说“可可“二字、明明是讥讽老夫。恰才张千说记的颠倒烂熟,他念到“事事“,将“可可“二字则推忘了;他若念出“可可“二字来,便是误犯俺大官讳字,我扣厅责他四十。这厮倒聪明着哩!(张千云)也颇颇的!(钱大尹云)我如今唤将谢天香来,着他唱这〔定风波〕词,“自春来惨绿愁红,芳心事事可可。“若唱出“可可“二字来呵,便是误犯俺这大官讳字,我扣厅责他四十;我若打了谢氏呵,便是典刑过罪人也,使耆卿再不好柱他家去。耆卿也,俺为朋友,直如此用心!我今升罢早衙,在这后堂闲坐。张千,与我题名唤姓将谢天香来者!(张千云)理会的。(做唤科,云)谢天香在家么?(正旦上,云)是谁唤门哩?(做见张科,云)原来是张千哥哥,叫我做甚么?(张千云)谢大姐,老爷题名儿叫你官身哩!(正旦唱)
【南吕】【一枝花】往常时唤官身可早眉黛舒,今日个叫祗候喉咙响。原来是你这狠首领,我则道是那个面前桑?恰才陪着笑脸儿应昂,怎觑我这查梨相,只因他忒过当。据妾身貌陋残妆,谁教他大尹行将咱过奖?
【梁州第七】又不是谢天香其中关节,这的是柳耆卿酒后疏狂。这爷爷记恨无轻放,怎当那横枝罗惹、不许提防!想着俺用时不当,不作周方,兀的唤是么牵肠?想俺那去了的才郎,休、休、休,执迷心不许商量;他、他、他,本意待做些主张,嗨、嗨、嗨,谁承望惹下风霜?这爷爷行思坐想,则待一步儿直到头厅相;背地里锁着眉骂张敞,岂知他殢雨歹尤云俏智量,刚理会得燮理阴阳。
(张千云)大姐,你且休过去。等我遮着,你试看咱。(正旦看科,云)这爷爷好冷脸子也!(唱)
【隔尾】我见他严容端坐挨着罗幌,可甚么和气春风满画堂!我最愁是劈先里递一声唱,这里但有个女娘、坐场,可敢烘散我家私做的赏。
(张千云)大姐,你过去把体面者。(正旦见科,云)上厅行首谢天香谨参。(钱大尹云)则你是柳耆卿心上的谢天香么?(正旦唱)
【贺新郎】呀,想东坡一曲〔满庭芳〕则道一个“香霭雕盘“,可又早祸从天降!当时嘲拨无拦当,乞相公宽洪海量,怎不的仔细参详?(钱大尹云)怎么在我行打关节那?(正旦唱)小人便关节煞,怎生勾除籍不做娼,弃贱得为良。他则是一时间带酒闲支谎,量妾身本开封府阶下承应辈,怎做的柳耆卿心上谢天香?
(钱大尹云)张千,将酒来我吃一杯,教谢天香唱一曲调咱。(正旦云)告宫调。(钱大尹云)商角调。(正旦云)告曲子名。(钱大尹云)【定风波】。(正旦唱)自春来惨绿愁红,芳心事事……(张咳嗽科)(正旦改云)已已。(钱大尹云)聪明强毅谓之才,正直中和谓之性。老夫着他唱“自春来惨绿愁红,芳心事事可可“。他若唱出“可可“二字来,便是误犯俺大官讳字,我扣厅责他四十;听的张千咳嗽了一声,他把“可可“二字改为“已已“。哦,这“可“字是歌戈韵,“已“字是齐微韵。兀那谢天香,我跟前有古本,你若是失了韵脚,差了平仄,乱了宫商,扣厅责你四十。则依着齐微韵唱!唱的差了呵,张千,准备下大棒子者!(正旦唱云)自春来惨绿愁红,芳心事事已已。日上花梢,莺喧柳带,犹压绣衾睡。暖酥消,腻云髻,终日厌厌倦梳洗。无奈,想薄情一去,音书无寄!早知恁的,悔当初不把雕鞍系。向鸡窗收拾蛮笺象管,拘束教吟味。镇日相随莫抛弃,针线拈来共伊对,和你,免使少年光阴虚费。(钱大尹云)嗨,可知柳耆卿爱他哩!老夫见了呵,不由的也动情。张千,你近前来,你做个落花的媒人,我好生赏你。你对谢天香说:“大夫人不与你,与你做个小夫人咱。“则今日乐籍里除了名字,与他包髻、团衫、绣手巾。张千,你与他说!(张千见正旦云)大姐,老爷说:“大夫人不许你,着你做个小夫人,乐案里除了名字,与你包髻、团衫、绣手巾。“你意下如何?(正旦唱)
【牧羊关】相公名誉传天下,妾身乐籍在教坊;量妾身则是个妓女排场,相公是当代名儒。妾身则好去待宾客,供些优唱。妾身是临路金丝柳,相公是架海紫金梁;想你便意错见、心错爱,怎做的门厮敌、户厮当?
(钱大尹云)张千,着天香到我宅中去。(正旦云)杭州柳耆卿,早则绝念也!(唱)
【二煞】则恁这秀才每活计似鱼翻浪,大人家前程似狗探汤。则俺这侍妾每近帏房,止不过供手巾到他行,能勾见些模样?着护衣须是相亲傍,止不过梳头处俺胸前靠着脊梁,几时得儿女成双?(云)指望嫁杭州柳耆卿,做个自在人,如今怎了也?(唱)
【煞尾】罢、罢、罢,我正是闪了他闷棍着他棒,我正是出了箄篮入了筐。直着咱在罗网,休摘离,休指望,便似一百尺的石门教我怎生撞?便使尽些伎俩,干愁断我肚肠,觅不的个脱壳金蝉这一个谎。(下)(钱大尹云)张千送谢天香到私宅中去了也。(诗云)我有心中事,未敢分明说。留待柳耆卿,他自解关节。(下)
第三折
(正旦上,云)妾身谢天香。自从进到钱大尹相公宅内,又早三年光景,将我那歌妓之心消磨尽了也。(唱)
【正宫】【端正好】往常我在风尘为歌妓,止不过见了那几个筵席,到家来须做个自由鬼;今日个打我在无底磨牢笼内!
【滚绣球】到早起过洗面水,到晚来又索铺床叠被,我服侍的都入罗帏,我恰才舒铺盖似孤鬼,少不的足恋蜷寝睡,整三年有名无实。本是个见交风月耆卿伴,教我做遥受恩情大尹妻,端的谁知?(二旦扮姬妾上,云)俺二人是钱大尹家侍妾。今日无甚事,去望姓谢的姐姐走一遭去。(见旦科,云)姐姐,俺二人竟来望姐姐。(正旦云)二位姐姐请坐。(二旦云)姐姐,你在宅中三年,相公曾亲近你么?(正旦唱)
【倘秀才】俺若是曾宿睡呵,则除是天知地知;相公那铺盖儿,知他是横的竖的!比我那初使唤,如今越更稀。想是我出身处本低微,则怕展污了相公贵体。
(二旦云)姐姐,虽然如此,你也自当亲近些。(正旦唱)
【滚绣球】姐姐每肯教诲,怕不是好意?争奈我官人行,怎敢便话不投机?(二旦云)姐姐,你又无甚么过失。(正旦唱)你道是无过失,学恁的,姐姐每会也那不会?我则是斟量着紧慢迟疾,强何郎旖旎煞难搽粉,狠张敞央及煞怎画眉?要识个高低。(二旦云)敢问姐姐,当日柳七官人《乐章集》,姐姐收的好么?(正旦唱)
【倘秀才】便休题花七、柳七,若听得这里是那里,相公的耳朵里风闻那旧是非。休只管这几句,滥黄齑,我也记得。
(二旦云)姐姐,可是那几句儿?说一遍儿我听咱。(正旦唱)
【穷河西】姐姐每谁敢道袖褪《乐章集》,都则是断送的我一身亏。怕待学大曲子我从头儿唱与你,本记的人前会,挂口儿从今后再休提。(二旦云)咱和你同去竹云亭上赌戏咱。(正旦云)姐姐每,咱去波。(唱)
【滚绣球】想前日使象棋,说下的则是个手帕儿赌戏,你将我那玉束纳藤箱子,便不放空回。近新来,下雨的那一日,你输与我绣鞋儿一对,挂口儿再不曾提。那里为些些赌赛绝了交契,小小输赢丑了面皮,道我不精细。
(二旦云)姐姐,咱掷这色数儿,俺输了也。姐姐,可该你掷。(正旦拿色子科)(唱)。
【倘秀才】幺四五骰着个撮十,二三二趁着个夹七;一面打个色儿,也当得幺二三是鼠尾。赌钱的、不伶俐,姐姐你可便再掷。
(二旦云)等我再掷,俺又输了也。可该你掷。(正旦唱)
【呆骨朵】我将这色数儿轻放在骰盆内,二三五又掷个乌十;不下钱打赛,我可便赢了你两回。这上面分明见,色数儿且休提。姐姐,我可便做桩儿三个五,你今日这般输说甚的?
(钱大尹把拄仗暗上)(二旦惊下)(正旦唱)
【倘秀才】你休要不君子便将闹起,我永世儿不和你厮极,塌着那臭尸骸一壁稳坐的。(钱将拄仗放在旦右肩上)(正旦拨科,唱)兀的不闲着您!(钱将拄杖放在旦左肩上)(正旦拔科,唱)臭驴蹄!(钱又将拄杖放在旦右肩上)(正旦拿住回头科,唱)兀的是谁?
(钱大尹云)天香,你骂谁哩?(正旦慌跪科)(唱)
【醉太平】唬的我连忙的跪膝,不由我泪雨似扒推;可又早七留七力来到我跟底,不言语立地;我见他出留出律两个都回避。相公将必留不剌拄杖相调戏,我不该必丢不搭口内失尊卑,这的是天香犯罪。(钱大尹云)天香,你怕么?(正旦云)可知怕哩。(钱大尹云)你要饶么?(正旦云)可知要饶哩。(钱大尹云)既然要饶,或诗或词,作一首来我看,我便饶了你。(正旦云)请
题目。(钱大尹云)就把这骰盆中色子为题。(正旦云)诗有了。(诗云)一把低微骨,置君堂握中。料应嫌点涴,抛掷任东风!(钱大尹笑科,云)圣人道:“在心为志,发言为诗。情动于中,而形于言;言之不足,故嗟叹之;嗟叹之不足,故歌咏之。“这四句诗中大意,道我娶他做小夫人,到我家中三年,也不瞅不问。岂知我的意思?天香,我也和了四句诗,我念你听。(诗云)为伊通四六,聊擎在手中。色缘有深意,谁谓马牛风?天香,你在我家三年也,你心中休烦恼,我拣个吉日良辰,则在这两日内立你做个小夫人,你心下如何?(正旦唱)
【二煞】往常时不曾挂眼都无意,今日回心有甚迟?相公的言语更怕不中,委付妾身教我转转猜疑。相公又不是戏笑,又不是沉醉,又不是昏迷;待道是颠狂睡呓,兀的不青天这白日?
(云)相公,莫不是谬语?(钱大尹云)我又不曾吃酒,岂有谬语?我只爱惜你那聪明才学,可怜你那烦恼悲啼。(正旦唱)
【一煞】相公,你一言既出如何悔,驷马奔驰不可追。妾身出入兰堂,身居画阁,行有香车,宿有罗帏。相公,整过了三年,可便调理,无个消息;不想道今朝错爱我这匪妓,也则是可怜见哭啼啼。(钱大尹云)天香,后堂中换衣服去。(下)(正旦唱)
【煞尾】则今番文诌诌的施才艺,从来个扑籁籁没气力。相公这一句言语可立碑,我也不敢十分相信的。许来大官员,恁来大职位,发出言词忒口疾。你不委心为自家没见识,又不是花街中、柳陌里,那一个彻梢虚、雾塌桥,浑身我可也认的你!(下)
第四折
(钱大尹引张千上,云)老夫钱大尹是也。谁想柳耆卿一举状元及第,夸官三日。张千,安排下筵席。你去当街里,拦住新状元柳耆卿,道钱府尹请状元;他若不肯来时,你只把马带着,休放了过去,好歹请他来。若来时,报的老夫知道。(下)(柳骑马引祗候上,诗云)昔日龌龊不足夸,今朝放荡思无涯。春风得意马蹄疾,一日看尽长安花。小官柳永。自与谢天香分别之后,到于帝都阙下,一举状元及第。今借宰相头踏,夸官三日。我闻知钱大尹娶了谢天香为妻。钱可道也,你情知谢氏是我的心上人,我看你怎么相见?左右的,摆开头踏,怜慢的行将去。(张千上,云)状元,钱大尹相公有请!(柳云)我不去。(张千扯马,云)我好歹请状元见俺相公去来!(同下)(钱大尹上,云)早间着张千请柳耆卿去了,怎生不见来?(张千同柳上,云)状元少待,我报复去。(报科,云)请的状元到了也。(钱大尹云)道有请。(柳做见科)(钱大尹云)贤弟,峥嵘有日,奋发有时,兀的不壮哉!将酒来,今日与贤弟作贺。(把酒科,云)贤弟满饮一杯。(柳云)小官量窄,吃不的!(钱大尹云)贤弟平昔以花酒为念,今日如何不饮?(柳云)小官今非昔比,官守所拘,功名在念,岂敢饮酒?(钱大尹云)若是这般呵,功名成就多时了。你端的不饮酒,敢有些怪我么?张千,近前来。(做耳语科,云)只除恁的……。(张千云)理会的。(做叫科,云)谢夫人,相公前厅待客,请夫人哩!(正旦云)天香,谁想有今日也呵!(唱)
【中吕】【粉蝶儿】送的那水护衣为头,先使了熬麸浆细香澡豆,暖的那温泔清手面轻揉;打底干南定粉,把蔷擞露和就;破开那苏合香油,我嫌棘针梢燎的来油臭。
【醉春风】那里敢深蘸着指头搽,我则索轻将绵絮纽。比俺那门前乐探等着官身,我今日个不丑、丑。虽不是宅院里夫人,也是那大人家姬妾,强似那上厅的祗候。
(云)相公前厅待客,我且不过去,我试望咱。(唱)
【石榴花】我则道坐着的是那个俊儒流,我这里猛窥视细凝眸,原来是三年不肯往杭州,闪的我落后,有国难投!莫不是将咱故意相迤逗,特教的露丑呈羞?你觑那衣服每各自施忠厚,百般儿省不的甚缘由。
【斗鹌鹑】并无那私事公仇,倒与俺张筵置酒。(带云)我这一过去,说些甚么的是?(唱)我则是佯不相瞅,怎敢道特来问候。(见科)(钱大尹云)天香,与耆卿施礼咱。(正旦唱)我这里施罢礼,官人行紧低首。(钱大尹云)天香、近前来些。(正旦唱)谁敢道是离了左右,我则索侍立旁边,我则索趋前褪后。
(钱大尹云)天香,与耆卿把一杯酒者!(正旦云)理会的。(唱)
【上小楼】我待要提个话头,又不知他可也甚些机彀,倒不如只做朦胧,为着东君,奉劝金瓯;他若带酒,是必休将咱僝僽。(柳云)天香,近前来些。(正旦唱)这里可便不比我做上厅行首。(钱大尹云)天香把盏,教状元满饮此杯。(递酒科)(柳云)我吃不的了也。(正旦唱)
【幺篇】他那里则是举手,我这里忍着泪眸;不敢道是厮问厮当、厮来厮去、厮掴厮揪,我如今在这里不自由。(柳云)大姐,你怎生清减了(正旦唱)你觑我皮里抽肉,你休问我可怎生骨岩岩脸儿黄瘦!(钱大尹云)耆卿,你怎生不吃酒?(柳云)我吃不的了也!(钱大尹云)罢、罢、罢,话不说不知,木不钻不透。冰不搘不寒,胆不试不苦。“君于见机而作,不俟终日“。耆卿何故见之晚矣!当日见足下留心于谢氏,恣意于鸣珂,耽耳目之玩,惰功名之志,是以老夫侃侃而言,使足下怏怏而别。一从贤弟去了,老夫差人打听,道贤弟临行,留下一首[定风波]词。老夫着张千唤此谢氏,张千把盏,谢氏歌唱,我着他唱那[定风波]词。我则道犯着老夫讳字,不想他将韵脚改过。老夫甚爱其才,随即乐案里除了名字,娶在我宅中为姬妾。老夫不避他人之是非,盖为贤弟之交契。若使他仍前迎新送旧,贤弟,可不辱抹了高才大名!老夫在此为理三年,治百姓水米无交,于天香秋毫不染。我则待剪了你那临路柳,削断他那出墙花,合是该二人成配偶。都因他一曲[定风波],则为他和曲填词,移宫换羽,使老夫见贤思齐;回嗔作喜,教他冠金摇凤效宫妆,佩玉鸣鸾罢歌舞;老夫受无妄之愆,与足下了平生之愿。你不肯烟月久离金殿阁,我则怕好花输与富家郎。因此上三年培养牡丹花,专待你一举首登龙虎榜。贤弟,你试寻思波,歌妓女怎做的大臣姬妾?我想你得志呵,则怕品官不得娶娼女为妻。以此上锁鸳鸯、巢翡翠、结合欢、谐琴瑟。你则道凤台空锁镜,我将那鸾胶续断弦。我怎肯分开比翼鸟,着您再结并头莲?老夫佯推做小夫人,专待你个有志气的知心友。老夫不必多言,天香,你面陈肝胆,说兀的做甚!(诗云)拣选下锦绣红妆女,付与你银鞍白面郎。柳耆卿休错怨开封主,这的是钱大尹智宠谢天香。(柳云)嗨!多谢老兄,肯为小弟这等留心!大姐,我去之后,你怎生到得相公府中?试说一遍与我听者!(正旦唱)
【哨遍】一自才郎别后,相公那帘幕里香风透。又无个交错觥筹,又无个宾客闲游饮杯酒,坐衙紧唤,乐探忙勾,唬的我难收救,只得向公厅祗候。不问我舞旋,只着我歌讴。将凤凰杯注酒尊前递,把商角调填词韵脚搜,唱到“惨绿愁红“。“事事可可“,一时禁口。
【耍孩儿】相公讳字都全有,我将别韵儿轻轻换偷;即时间乐案里便除名,扬言说要结绸缪。三年甚事曾占着铺盖,千日何曾靠着枕头?相公意,难参透。我本是沾泥飞絮,倒做了不缆孤舟!
【二煞】见妾身精神比杏桃,相公如何共卯酉?见天香颜色当春昼。观花不比观娇态,饮酒合当饮巨瓯。谁把清香嗅?则是深围在阑底,又何曾插个花头!(钱大尹云)张千,快收拾车马,送谢夫人到状元宅上去!(柳同旦拜谢科,云)深感相公大恩!(正旦唱)
【煞尾】这天香不想艳阳天气开,我则道无情干罢休!谁想这牡丹花折入东君手,今日个分与章台路傍柳。
题目柳耆卿错怨开封主
正名钱大尹智宠谢天香
有日月朝暮悬,有鬼神掌着生死权,天地也,只合把清浊分辨,可怎生糊涂了盗跖颜渊:为善的受贫穷更命短,造恶的享富贵又寿延!天地也,做得个怕硬欺软,却原来也这般顺水推船。地也,你不分好歹何为地?天也,你错勘贤愚枉做天!哎,只落得两泪涟涟。
楔子
(卜儿蔡婆上,诗云)花有重开日,人无再少年。不须长富贵,安乐是神仙。老身蔡婆婆是也。楚州人氏,嫡亲三口儿家属。不幸夫主亡逝已过,止有一个孩儿,年长八岁。俺娘儿两个,过其日月。家中颇有些钱财。这里一个窦秀才,从去年问我借了二十两银子,如今本利该银四十两。我数次索取,那窦秀才只说贫难,没得还我。他有一个女儿,今年七岁,生得可喜,长得可爱。我有心看上他,与我家做个媳妇,就准了这四十两银子,岂不两得其便!他说今日好日辰,亲送女儿到我家来。老身且不索钱去,专在家中等候。这早晚窦秀才敢待来也。(冲末扮窦天章,引正里扮端云上,诗云)读尽缥缃万卷书,可怜贫煞马相如。汉庭一日承恩召,不说当垆说子虚。小生姓窦,名天章,祖贯长安京兆人也。幼习儒业,饱有文章。争夺时运不通,功名未遂。不幸挥家亡化已过,撇下这个女孩儿,小字端云。从三岁上亡了他母亲,如今孩儿七岁了也。小生一贫如洗,流落在这楚州居住。此间一个蔡婆婆,他家广有钱物;小生因无盘缠,曾借了他二十两银子,到今本利该对还他四十两。他数次问小生索取。教我把甚么还他?谁想禁婆婆常常着人来说,要小生女孩儿做他儿媳妇。况如今春榜动,选场开,正特上朝取应,又苦盘缠缺少。小生出于无奈,只得将女孩儿端云送与蔡婆婆做儿媳妇去。(做叹科,云)嗨!这个那里是做媳妇?分明是卖与他一般。就准了他那先借的四十两银子,分外但得些少东西,勾小生应举之费,便也过望了。说话之间,早来到他家门首。婆婆在家么?(卜儿上,云)秀才,请家里坐,老身等候多时也。(做相见科,窦天章云)小生今日一任的将女孩儿送来与婆婆,怎敢说做媳妇,只与婆婆早晚使用。小生日下就要上朝进取功名去,留下女孩儿在此,只望婆婆看觑则个!(卜儿云)这等,你是我亲家了。你本利少我四十两银子,兀的是借钱的文书,还了你;再送与你十两银子做盘缠。亲家,你休嫌轻少。(窦天章做谢科,云)多谢了婆婆!先少你许多银子,都不要我还了,今又送我盘缠,此恩异日必当重报。婆婆,女孩儿早晚呆痴,看小生薄面,看觑女孩儿咱!(卜儿云)亲家,这不消你嘱咐。令爱到我家,就做亲女儿一般看承他,你只管放心的去。(窦天章云)婆婆,端云孩儿该打呵,看小生面则骂几句;当骂呵,则处分几句。孩儿,你也不比在我跟前,我是你亲爷,将就的你。你如今在这里,早晚若顽劣呵,你只讨那打骂吃。儿口乐,我也是出于无奈!(做悲科)(唱)
【仙吕】【赏花时】我也只为尤计营生四壁贫,因此上割舍得亲儿在两处分。从今日远践洛阳尘,又不知归期定准,则落的无语暗消魂。(下)(卜儿云)窦秀才留下他这女孩儿与我做媳妇儿,他一径上朝应举去了。(正旦做悲科,云)爹爹,你直下的撇了我孩儿去也!(卜儿云)媳妇儿,你在我家,我是亲婆,你是亲媳妇,只当自家骨肉一般。你不要啼哭,跟着老身前后执料去来。(同下)
第一折
(净扮赛卢医上,诗云)行医有斟酌,下药依《本草》。死的医不活,活的医死了。自家姓卢,人道我一手好医,都叫做赛卢医。在这山阳县南门开着生药局。在城有个蔡婆婆,我问他借了十两银子,本利该还他二十两;数次来讨这银子,我又无的还他。若不来便罢,若来呵,我自有个主意!我且在这药铺中坐下,看有甚么人来。(卜儿上,云)老身蔡婆婆。我一向搬在山阳县居住,尽也静办。自十三年前窦天章秀才留下端云孩儿与我做儿媳妇,改了他小名,唤做窦娥。自成亲之后,不上二年,不想我这孩儿害弱症死了。媳妇儿守寡,又早三个年头,服孝将除了也。我和媳妇儿说知,我往城外赛卢医家索钱去也。(做行科,云)葛过隅头,转过屋角,早来到他家门首。赛卢医在家么?(卢医云)婆婆,家里来。(卜儿云)我这两个银子长远了,你还了我罢。(卢医云)婆婆,我家里无银子,你跟我庄上去取银子还你。(卜儿云)我跟你去。(做行科)(卢医云)来到此处,东也无人,西也无人,这里不下手,等甚么?我随身带的有绳子。兀那婆婆,谁唤你哩?(卜儿云)在那里?(做勒卜儿科。孛老同副净张驴儿冲上,赛卢医慌走下。孛老救卜儿科)(张驴儿云)爹,是个婆婆,争些勒杀了。(孛老云)兀那婆婆,你是那里人氏?姓甚名谁了因甚着这个人将你勒死?(卜儿云)老身姓蔡,在城人氏,止有个寡媳妇儿,相守过日。因为赛卢医少我二十两银子,今日与他取讨;谁想他嫌我到无人去处,要勒死我;赖这银于。若不是遇着老的和哥哥呵,那得老身性命来!(张驴儿云)爹,你听的他说么?他家还有个媳妇哩!救了他性命,他少不得要谢我。不若你要这婆子,我要他媳妇儿,何等两便?你和他说去。(孛老云)兀那婆婆,你无丈夫,我无浑家,你肯与我做个老婆,意下如何?(卜儿云)是何言语!待我回家,多备些钱钞相谢。(张驴儿云)你敢是不肯,故意将钱钞哄我?赛卢医的绳子还在,我仍旧勒死了你罢。(做拿绳科)(卜儿云)哥哥,待我慢慢地寻思咱!(张驴儿云)你寻思些甚么?你随我老子,我便要你媳妇儿。(卜儿背云)我不依他,他又勒杀我。罢、罢、罢,你爷儿两个,随我到家中去来。(同下)(正旦上,云)妾身姓窦,小字端云,祖居楚州人氏。我三岁上亡了母亲,七岁上离了父亲。俺父亲将我嫁与蔡婆婆为儿媳妇,改名窦娥,至十七岁与夫成亲。不幸丈夫亡化,可早三年光景,我今二十岁也。这南门外有个赛卢医,他少俺婆婆银子,本利该二十两,数次索取不还。今日俺婆婆亲自索取去了。窦娥也,
你这命好苦也呵!(唱)
【仙吕】【点绛唇】满腹闲愁,数年禁受,天知否?天若是知我情由,怕不待和天瘦。
【混江龙】则问那黄昏白昼,两般儿忘餐废寝几时休?大都来昨宵梦里,和着这今日心头。催人泪的是锦烂熳花枝横绣闼,断人肠的是剔团圝月色挂妆楼。长则是急煎煎按不住意中焦,闷沉沉展不彻眉尖皱,越觉的情怀冗冗,心绪悠悠。
(云)似这等忧愁,不知几时是了也呵!(唱)
【油葫芦】莫不是八字儿该载着一世忧?谁似我无尽头!须知道人心不似水长流。我从三岁母亲身亡后,到七岁与父分离久。嫁的个同住人,他可又拔着短筹;撇的俺婆妇每都把空房守,端的个有谁问,有谁瞅?
【天下乐】莫不是前世里烧香不到头,今也波生招祸尤?劝今人早将来世修。我将这婆侍养,我将这服孝守,我言词须应口。
(云)婆婆索钱去了,怎生这早晚不见回来?(卜儿同孛老、张驴儿上)(卜儿云)你爷儿两个且在门首,等我先进去。(张驴儿云)奶奶,你先进去,就说女婿在门首哩。(卜儿见正旦科)(正旦云)奶奶回来了。你吃饭么?(卜儿做哭科,云)孩儿也,你教我怎生说波!(正旦唱)
【一半儿】为甚么泪漫漫不住点儿流?莫不是为索债与人家惹争斗?我这里连忙迎接慌问候,他那里要说缘由。(卜儿云)羞人答答的,教我怎生说波!(正旦唱)则见他一半儿徘徊一半儿丑。
(云)婆婆,你为甚么烦恼啼哭那?(卜儿云)我问赛卢医讨银子去,他赚我到无人去处,行起凶来,要勒死我。亏了一个张老并他儿子张驴儿,救得我性命。那张老就要我招他做丈夫,因这等烦恼。(正旦云)婆婆,这个怕不中么!你再寻思咱:俺家里又不是没有饭吃,没有衣穿,又不是少欠钱债,被人催逼不过;况你年纪高大,六十以外的人,怎生又招丈夫那?(卜儿云)孩儿也,你说的岂不是!但是我的性命全亏他这爷儿两个救的。我也曾说道:待我到家,多将些钱物酬谢你救命之恩。不知他怎生知道我家里有个媳妇儿,道我婆媳妇又没老公,他爷儿两个又没老婆,正是天缘天对。若不随顺他,依旧要勒死我。那时节我就慌张了,莫说自己许了他,连你也许了他。儿也,这也是出于无奈。(正旦云)婆婆,你听我说波。(唱)
【后庭花】避凶神要择好日头,拜家堂要将香火修。梳着个霜雪般白鬏髻,怎将这云霞般锦帕兜?怪不的“女大不中留“。你如今六旬左右,可不道到中年万事休!旧恩爱一笔勾,新夫妻两意投,枉教人笑破口!
(卜儿云)我的性命都是他爷儿两个救的,事到如今,也顾不得别人笑话了。(正旦唱)
【青哥儿】你虽然是得他、得他营救,须不是笋条、笋条年幼,刬的便巧画蛾眉成配偶?想当初你夫主遗留,替你图谋,置下田畴,早晚羹粥,寒暑衣裘。满望你鳏寡孤独,无捱无靠,母子每到白头。公公也,则落得干生受!
(卜儿云)孩儿也,他如今只待过门。喜事匆匆的,教我怎生回得他去?(正旦唱)
【寄生草】你道他匆匆喜,我替你倒细细愁:愁则愁兴阑珊咽不下交欢酒,愁则愁眼昏腾扭不上同心扣,愁则愁意朦胧睡不稳芙蓉褥。你待要笙歌引至画堂前,我道这姻缘敢落在他人后。
(卜儿云)孩儿也,再不要说我了。他爷儿两个都在门首等候,事已至此,不若连你也招了女婿罢!(正旦云)婆婆,你要招你自招,我并然不要女婿。(卜儿云)那个是要女婿的?争奈他爷儿两个自家捱过门来,教我如何是好?(张驴儿云)我们今日招过门去也。帽儿光光,今日做个新郎;袖儿窄窄,今日做个娇客。好女婿,好女婿,不枉了,不枉了。(同孛老入拜科)(正旦做不礼科,云)兀那厮,靠后!(唱)
【赚煞】我想这妇人每休信那男儿口。婆婆也,怕没的贞心儿自守,到今日招着个村老子,领着个半死囚。(张驴儿做嘴脸料,云)你看我爷儿两个这等身段,尽也选得女婿过,你不要错过了好时辰,我和你早些儿拜堂罢。(正旦不礼科,唱)则被你坑杀人燕侣莺俦。婆婆也,你岂不知羞!俺公公撞府冲州,挣扎的铜斗儿家缘百事有。想着俺公公置就,怎忍教张驴儿情受?(张驴儿做扯正旦拜科,正旦推跌科,唱)兀的不是俺没丈夫的妇女下场头!(下)(卜儿云)你老人家不要恼躁。难道你有活命之恩,我岂不思量报你?只是我那媳妇儿气性最不好惹的,既是他不肯招你儿子,教我怎好招你老人家?我如今拚的好酒好饭,养你爷儿两个在家,待我慢慢的劝化俺媳妇儿。待他有个回心转意,再作区处。(张驴儿云)这歪剌骨!便是黄花女儿,刚刚扯的一把,也不消这等使性,平空的推了我一交,我肯干罢!就当面赌个誓与你:我今生今世不要他做老婆,我也不算好男子!(词云)美妇人我见过万千向外,不似这小妮子生得十分惫赖。我救了你老性命死里重生,怎割舍得不肯把肉身陪待?(同下)
第二折
(赛卢医上,诗云)小子太医出身,也不知道医死多人。何尝怕人告发,关了一日店门?在城有个蔡家婆子,刚少的他二十两花银,屡屡亲来索取,争些捻断脊筋。也是我一时智短,将他赚到荒村,撞见两个不识姓名男子,一声嚷道:“浪荡乾坤,怎敢行凶撒泼,擅自勒死平民!“吓得我丢了绳索,放开脚步飞奔。虽然一夜无事,终觉失精落魂;方知人命关天关地,如何看做壁上灰尘?从今改过行业,要得灭罪修因。将以前医死的性命,一个个都与他一卷超度的经文。小子赛卢医的便是。只为要赖蔡婆婆二十两银子,赚他到荒僻去处,正待勒死他,谁想遇见两个汉子,救了他去。若是再来讨债时节,教我怎生见他?常言道的好:“三十六计,走为上计。“喜得我是孤身,又无家小连累;不若收拾了细软行李,打个包儿,悄悄的躲到别处,另做营生,岂不干净!(张驴儿上,云)自家张驴儿。可奈那窦娥百般的不肯随顺我;如今那老婆子害病,我讨服毒药与他吃了,药死那老婆子,这小妮子好歹做我的老婆。(做行科,云)且住,城里人耳目广,口舌多,倘见我讨毒药,可不嚷出事来?我前日看见南门外有个药铺,此处冷静,正好讨药。(做到科,叫云)太医哥哥,我来讨药的。(赛卢医云)你讨甚么药?(张驴儿云)我讨服毒药。(赛卢医云)谁敢合毒药与你?这厮好大胆也!(张驴儿云)你真个不肯与我药么?(赛卢医云)我不与你,你就怎地我?(张驴儿做拖卢云)好呀,前日谋死蔡婆婆的不是你来!你说我不认的你哩,我拖你见官去!(赛卢医做慌科,云)大哥,你放我,有药,有药。(做与药科,张驴儿云)既然有了药,且饶你罢。正是:“得放手时须放手,得饶人处且饶人。“(下)(赛卢医云)可不晦气!刚刚讨药的这人,就是救那婆子的。我今日与了他这服毒药去了,以后事发,越越要连累我。趁早几儿关上药铺,到涿州卖老鼠药去也。(下)(卜儿上,做病伏几科)(孛老同张驴儿上,云)老汉自到蔡婆婆家来,本望做个接脚,却被他媳妇坚执不从。那婆婆一向收留俺爷儿两个在家同住,只说“好事不在忙“,等慢慢里劝转他媳妇;谁想那婆婆又害起病来。孩儿,你可曾算我两个的八字,红鸾天喜几时到命哩?(张驴儿云)要看甚么天喜到命!只赌本事,做得去,自去做。(孛老云)孩儿也,蔡婆婆害病好几日了,我与你去问病波。(做见卜儿问科,云)婆婆,你今日病体如何?(卜儿云)我身子十分不快哩。(孛老云)你可想些甚么吃?(卜儿云)我思量些羊肚儿汤吃。(孛老云)孩儿,你对窦娥说,做些羊肚儿汤与婆婆吃。(张驴儿向古门云)窦娥,婆婆想羊肚儿汤吃,快安排将来。(正旦持汤上,云)妾身窦娥是也。有俺婆婆不快,想羊肚汤吃,我亲自安排了与婆婆吃去。婆婆也,我这寡妇人家,凡事也要避些嫌疑,怎好收留那张驴儿父子两个?非亲非眷的,一家儿同住,岂不惹外人谈议?婆婆也,你莫要背地里许了他亲事,连我也累做不清不洁的。我想这妇人心,好难保也呵!(唱)
【南吕】【一枝花】他则待一生鸳帐眠,那里肯半夜空房睡;他本是张郎妇,又做了李郎妻。有一等妇女每相随,并不说家克计,则打听些闲是非;说一会不明白打风的机关,使了些调虚嚣捞龙的见识。
【梁州第七】这一个似卓氏般当垆涤器,这一个似孟光般举案齐眉,说的来藏头盖脚多伶俐!道着难晓,做出才知。旧恩忘却,新爱偏宜;坟头上土脉犹湿,架儿上又换新衣。那里有奔丧处哭倒长城?那里有浣纱时甘投大水?那里有上山来便化顽石?可悲,可耻!妇人家直恁的无仁义。多淫奔,少志气,亏杀前人在那里,更休说百步相随。
(云)婆婆,羊肚儿汤做成了,你吃些儿波。(张驴儿云)等我拿去。(做接尝科,云)这里面少些盐醋,你去取来。(正旦下)(张驴儿放药科)(正旦上,云)这不是盐醋!(张驴儿云)你倾下些。(正旦唱)
【隔尾】你说道少盐欠醋无滋味,加料添椒才脆美。但愿娘亲早痊济,饮羹汤一杯,胜甘露灌体,得一个身子平安倒大来喜。
(孛老云)孩儿,羊肚汤有了不曾?(张驴儿云)汤有了,你拿过去。(孛老将汤云)婆婆,你吃些汤儿。(卜儿云)有累你。(做呕科,云)我如今打呕,不要这汤吃了,你老人家吃罢。(孛老云)这汤特做来与你吃的,便不要吃,也吃一口儿。(卜儿云)我不吃了,你老人家请吃。(孛老吃科)(正旦唱)
【贺新郎】一个道你请吃,一个道婆先吃,这言语听也难听,我可是气也不气!想他家与咱家有甚的亲和戚?怎不记旧日夫妻情意,也曾有百纵千随?婆婆也,你莫不为“黄金浮世宝,白发故人稀“,因此上把旧恩情,全不比新知契?则待要百年同墓穴,那里肯千里送寒衣?
(孛老云)我吃下这汤去,怎觉昏昏沉沉的起来?(做倒科)(卜儿慌科,云)你老人家放精细着,你挣扎着些儿。(做哭科,云)兀的不是死了也!(正旦唱)
【斗虾蟆】空悲戚,没理会,人生死,是轮回。感着这般病疾,值着这般时势,可是风寒暑湿,或是饥饱劳役,各人症候自知。人命关天关地,别人怎生替得?寿数非干今世。相守三朝五夕,说甚一家一计?又无羊酒缎匹,又无花红财礼;把手为活过日,撒手如同休弃。不是窦娥忤逆,生怕旁人论议。不如听咱劝你,认个自家晦气,割舍的一具棺材停置,几件布帛收拾,出了咱家门里,送入他家坟地。这不是你那从小儿年纪指脚的夫妻。我其实不关亲,无半点忄西惶泪。休得要心如醉,意似痴,便这等嗟嗟怨怨,哭哭啼啼。
(张驴儿云)好也啰!你把我老子药死了,更待干罢!(卜儿云)孩儿,这事怎了也?(正旦云)我有甚么药在那里?都是他要盐醋时,自家倾在汤儿里的。(唱)
【隔尾】这厮搬调咱老母收留你,自药死亲爷待要唬吓谁?(张驴儿云)我家的老子,倒说是我做儿子的药死了,人也不信。(做叫科,云)四邻八舍听着:窦娥药杀我家老子哩!(卜儿云)罢么,你不要大惊小怪的,吓杀我也!(张驴儿云)你可怕么?(卜儿云)可知怕哩。(张驴儿云)你要饶么?(卜儿云)可知要饶哩。(张驴儿云)你教窦娥随顺了我,叫我三声嫡嫡亲亲的丈夫,我便饶了他。(卜儿云)孩儿也,你随顺了他罢。(正旦云)婆婆,你怎说这般言语!(唱)我一马难将两鞍鞴,想男儿在日曾两年匹配,却教我改嫁别人,其实做不得。
(张驴儿云)窦娥,你药杀了俺老子,你要官休?要私休?(正旦云)怎生是官休?怎生是私休?(张驴儿云)你要官休呵,拖你到官司,把你三推六问!你这等瘦弱身子,当不过拷打,怕你不招认药死我老子的罪犯!你要私休呵,你早些与我做了老婆,倒也便宜了你。(正旦云)我又不曾药死你老子,情愿和你见官去来。(张驴儿拖正旦、卜儿下)(净扮孤引祗候上,诗云)我做官人胜别人,告状来的要金银。若是上司当刷卷,在家推病不出门。下官楚州太守桃杌是也。今早升厅坐衙,左右,喝撺厢。(祗候幺喝科)(张驴儿拖正旦、卜儿上,云)告状,告状!(祗候云)拿过来。(做跪见,孤亦跪科,云)请起。(祗候云)相公,他是告状的,怎生跪着他?(孤云)你不知道,但来告状的,就是我衣食父母。(祗候幺喝科,孤云)那个是原告?那个是被告?从实说来!(张驴儿云)小人是原告张驴儿,告这媳妇儿,唤做窦娥,合毒药下在羊肚汤儿里,药死了俺的老子。这个唤做蔡婆婆,就是俺的后母。望大人与小人做主咱!(孤云)是那一个下的毒药?(正旦云)不干小妇人事。(卜儿云)也不干老妇人事。(张驴儿云)也不干我事。(孤云)都不是,敢是我下的毒药未?(正旦云)我婆婆也不是他后母,他自姓张,我家姓蔡。我婆婆因为与赛卢医索钱,被他赚到郊外,勒死我婆婆;却得他爷儿两个救了性命。因此我婆婆收留他爷儿两个在家,养膳终身,报他的恩德。谁知他两个倒起不良之心,冒认婆婆做了接脚,要逼勒小妇人做他媳妇。小妇人元是有丈夫的,服孝未满,坚执不从。适值我婆婆患病,着小妇人安排羊肚汤儿吃。不知张驴儿那里讨得毒药在身,接过汤来,只说少些盐醋,支转小妇人,暗地倾下毒药。也是天幸,我婆婆忽然呕吐,不要汤吃。让与他老子吃;才吃的几口便死了,与小妇人并无干涉。只望大人高抬明镜,替小妇人做主咱!(唱)
【牧羊关】大人你明如镜,清似水,照妾身肝胆虚实。那羹本五味俱全,除了外百事不知。他推道尝滋味,吃下去便昏迷。不是妾讼庭上胡支对,大人也,却教我平白地说甚的?
(张驴儿云)大人详情:他自姓蔡,我自姓张。他婆婆不招俺父亲接脚,他养我父子两个在家做甚么?这媳妇儿年纪虽小,极是个赖骨顽皮,不怕打的。(孤云)人是贱虫,不打不招。左右,与我选大棍子打着!(祗候打正旦,三次喷水科)(正旦唱)
【骂玉郎】这无情棍棒教我捱不的。婆婆也,须是你自做下,怨他谁?劝普天下前婚后嫁婆娘每,都看取我这般傍州例。
【感皇恩】呀!是谁人唱叫扬疾,不由我不魄散魂飞。恰消停,才苏醒,又昏迷。捱千般打拷,万种凌逼,一杖下,一道血,一层皮。
【采茶歌】打的我肉都飞,血淋漓,腹中冤枉有谁知!则我这小妇人毒药来从何处也?天那,怎么的覆盆不照太阳晖!
(孤云)你招也不招?(正旦云)委的不是小妇人下毒药来。(孤云)既然不是,你与我打那婆子!(正旦忙云)住、住、住,休打我婆婆。情愿我招了罢,是我药死公公来。(孤云)既然招了,着他画了伏状,将枷来枷上,下在死囚牢里去。到来日判个“斩“字,押付市曹典刑。(卜儿哭科,云)窦娥孩儿,这都是我送了你性命。兀的不痛杀我也!(正旦唱)
【黄锺尾】我做了个衔冤负屈没头鬼,怎肯便放了你好包荒淫漏面贼!想人心不可欺,冤枉事天地知,争到头,竞到底,到如今待怎的?情愿认药杀公公,与了招罪。婆婆也,我若是不死呵,如何救得你?(随祗候押下)
(张驴儿做叩头科,云)谢青天老爷做主!明日杀了窦娥,才与小人的老子报的冤。(卜儿哭科,云)明日市曹中杀窦娥孩儿也,兀的不痛煞我也!(孤云)张驴儿、蔡婆婆,都取保状,着随衙听侯。左右,打散堂鼓,将马来,回私宅去也。(同下)
第三折
(外扮监斩官上,云)下官监斩官是也。今日处决犯人,着做公的把住巷口,休放往来人闲走。(净扮公人鼓三通、锣三下科。刽子磨旗、提刀,押正旦带枷上)(刽子云)行动些,行动些,监斩官去法场上多时了!(正旦唱)
【正宫】【端正好】没来由犯王法,不堤防遭刑宪,叫声屈动地惊天!顷刻间游魂先赴森罗殿,怎不将天地也生埋怨?
【滚绣球】有日月朝暮悬,有鬼神掌著生死权,天地也,只合把清浊分辨,可怎生糊突了盗跖、颜渊?为善的受贫穷更命短,造恶的享富贵又寿延。天地也,做得个怕硬欺软,却元来也这般顺水推船。地也,你不分好歹何为地?天也,你错勘贤愚枉做天!哎,只落得两泪涟涟。
(刽子云)快行动些,误了时辰也。(正旦唱)
【倘秀才】则被这枷扭的我左侧右偏,人拥的我前合后偃,我窦娥向哥哥行有句言。(刽子云)你有甚么话说?(正旦唱)前街里去心怀恨,后街里去死无冤,休推辞路远。
(刽子云)你如今到法场上面,有甚么亲眷要见的,可教他过来,见你一面也好。(正旦唱)
【叨叨令】可怜我孤身只影无亲眷,则落的吞声忍气空嗟怨。(刽子云)难道你爷娘家也没的?(正旦云)止有个爹爹,十三年前上朝取应去了,至今杳无音信。(唱)早已是十年多不睹爹爹面。(刽子云)你适才要我往后街里去,是甚么主意?(正旦唱)怕则怕前街里被我婆婆见。(刽子云)你的性命也顾不得,怕他见怎的?(正旦云)俺婆婆若见我披枷带锁赴法场餐刀去呵,(唱)枉将他气杀也么哥,枉将他气杀也么哥!告哥哥,临危好与人行方便。(卜儿哭上科,云)天那,兀的不是我媳妇儿!(刽子云)婆子靠后!(正旦云)既是俺婆婆来了,叫他来,待我嘱付他几句话咱。(刽子云)那婆子,近前来,你媳妇要嘱付你话哩。(卜儿云)孩儿,痛杀我也!(正旦云)婆婆,那张驴儿把毒药放在羊肚儿汤里,实指望药死了你,要霸占我为妻。不想婆婆让与他老子吃,倒把他老子药死了。我怕连累婆婆,屈招了药死公公,今日赴法场典刑。婆婆,此后遇着冬时年节,月一十五,有瀽不了的浆水饭,瀽半碗儿与我吃;烧不了的纸钱,与窦娥烧一陌儿。则是看你死的孩儿面上!(唱)
【快活三】念窦娥葫芦提当罪愆,念窦娥身首不完全,念窦娥从前已往干家缘。婆婆也,你只看窦娥少爷无娘面。
【鲍老儿】念窦娥伏侍婆婆这几年,遇时节将碗凉浆奠;你去那受刑法尸骸上烈些纸钱,只当把你亡化的孩儿荐。(卜儿哭科,云)孩儿放心,这个老身都记得。天那,兀的不痛杀我也!(正旦唱)婆婆也,再也不要啼啼哭哭,烦烦恼恼,怨气冲天。这都是我做窦娥的没时没运,不明不暗,负屈衔冤。(刽子做喝科,云)兀那婆子靠后,时辰到了也。(正旦跪科)(刽子开枷科)(正旦云)窦娥告监斩大人,有一事肯依窦娥,便死而无怨。(监斩官云)你有甚么事?你说。(正旦云)要一领净席,等我窦娥站立;又要丈二白练,挂在旗枪上:若是我窦娥委实冤枉,刀过处头落,一腔热血休半点儿沾在地下,都飞在白练上者。(监斩官云)这个就依你,打甚么不紧。(刽子做取席站科,又取白练挂旗上科)(正旦唱)
【耍孩儿】不是我窦娥罚下这等无头愿,委实的冤情不浅;若没些儿灵圣与世人传,也不见得湛湛青天。我不要半星热血红尘洒,都只在八尺旗枪素练悬。等他四下里皆瞧见,这就是咱苌弘化碧,望帝啼鹃。
(刽子云)你还有甚的说话?此时不对监斩大人说,几时说那?(正旦再跪科,云)大人,如今是三伏天道,若窦娥委实冤枉,身死之后,天降三尺瑞雪,遮掩了窦娥尸首。(监斩官云)这等三伏天道,你便有冲天的怨气,也召不得一片雪来,可不胡说!(正旦唱)
【二煞】你道是暑气暄,不是那下雪天;岂不闻飞霜六月因邹衍?若果有一腔怨气喷如火,定要感的六出冰花滚似绵,免着我尸骸现;要什么素车白马,断送出古陌荒阡!
(正里再跪科,云)大人,我窦娥死的委实冤枉,从今以后,着这楚州亢旱三年!(监斩官云)打嘴!那有这等说话!(正旦唱)
【一煞】你道是天公不可期,人心不可怜,不知皇天也肯从人愿。做甚么三年不见甘霖降?也只为东海曾经孝妇冤,如今轮到你山阳县。这都是官吏每无心正法,使百姓有口难言!
(刽子做磨旗科,云)怎么这一会儿天色阴了也?(内做风科,刽子云)好冷风也!(正旦唱)
【煞尾】浮云为我阴,悲风为我旋,三桩儿誓愿明题遍。(做哭科,云)婆婆也,直等待雪飞六月,亢旱三年呵,(唱)那其间才把你个屈死的冤魂这窦娥显!
(刽子做开刀,正旦倒科)(监斩官惊云)呀,真个下雪了,有这等异事!(刽子云)我也道平日杀人,满地都是鲜血,这个窦娥的血都飞在那丈二白练上,并无半点落地,委实奇怪。(监斩官云)这死罪必有冤枉。早两桩儿应验了,不知亢旱三年的说话,准也不准?且看后来如何。左右,也不必等待雪睛,便与我抬他尸首,还了那蔡婆婆去罢。(众应科,抬尸下)
第四折
(窦天章冠带引丑张千、祗从上,诗云)独立空堂思黯然,高峰月出满林烟。非关有事人难睡。自是惊魂夜不眠。老夫窦天章是也。自离了我那端云孩儿,可早十六年光景。老夫自到京师,一举及第,官拜参知政事。只因老夫廉能清正,节操坚刚,谢圣恩可怜,加老夫两淮提刑肃正廉访使之职,随处审囚刷卷,体察滥官污吏,容老夫先斩后奏。老夫一喜一悲:喜呵,老夫身居台省,职掌刑名,势剑金牌,威权万里;悲呵,有端云孩儿,七岁上与了蔡婆婆为儿媳妇。老夫自得官之后,使人往楚州问蔡婆婆家。他邻里街坊道:自当年蔡婆婆不知搬在那里去了,至今音信皆无。老夫为端云孩儿,啼哭的眼目昏花,忧愁的须发斑白。今日来到这淮南地面,不知这楚州为何三年不雨?老夫今在这州厅安歇。张千,说与那州中大小属官,今日免参,明日早见。(张千向古门云)一应大小属官:今日免参,明日早见。(窦天章云)张千,说与那六房吏典:但有合刷照文卷,都将来,待老夫灯下看几宗波。(张千送文卷科)(窦天章云)张千,你与我掌上灯。你每都辛苦了,自去歇息罢。我唤你便来,不唤你休来。(张千点灯,同祗从下)(窦天章云)我将这文卷看几宗咱。“一起犯人窦娥,将毒药致死公公。……“我才看头一宗文卷,就与老夫同姓;这药死公公的罪名,犯在十恶不赦。俺同姓之人,也有不畏法度的。这是问结了文书,不看他罢。我将这文卷压在底下,别看一宗咱。(做打呵欠科,云)不觉的一阵昏沉上来,皆因老夫年纪高大,鞍马劳困之故。待我搭伏定书案,歇息些儿咱。(做睡科。魂旦上,唱)
【双调】【新水令】我每日哭啼啼守住望乡台,急煎煎把仇人等待,慢腾腾昏地里走,足律律旋风中来。则被这雾锁云埋,撺掇的鬼魂快。
(魂旦望科,云)门神户尉不放我进去。我是廉访使窦天章女孩儿。因我屈死,父亲不知,特来托一梦与他咱。(唱)
【沉醉东风】我是那提刑的女孩,须不比现世的妖怪。怎不容我到灯影前,却拦截在门木呈外?(做叫科,云)我那爷爷呵,(唱)枉自有势剑金牌,把俺这屈死三年的腐骨骸,怎脱离无边苦海?(做入见哭科,窦天章亦哭科,云)端云孩儿,你在那里来?(魂旦虚下)(窦天章做醒科,云)好是奇怪也!老夫才合眼去,梦见端云孩儿,恰便似来我跟前一般;如今在那里?我且再看这文卷咱。(魂旦上,做弄灯科)(窦天章云)奇怪,我正要看文卷,怎生这灯忽明忽灭的?张千也睡着了,我自己剔灯咱。(做剔灯,魂旦翻文卷科)(窦天章云)我剔的这灯明了也,再看几宗文卷。一起犯人窦娥,药死公公。……(做疑怪科,云)这一宗文卷,我为头看过,压在文卷底下,怎生又在这上头?这几时问结了的,还压在底下,我别看一宗文卷波。(魂旦再弄灯科)(窦天章云)怎么这灯又是半明半暗的?我再剔这灯咱。(做剔灯,魂旦再翻文卷科。窦天章云)我剔的这灯明了,我另拿一宗文卷看咱。一起犯人窦娥,药死公公。……呸!好是奇怪!我才将这文书分明压在底下,刚剔了这灯,怎生又翻在面上?莫不是楚州后厅里有鬼么?便无鬼呵,这桩事必有冤枉。将这文卷再压在底上,待我另看一宗如何?(魂旦又弄灯科)(窦天章云)怎么这灯又不明了,敢有鬼弄这灯?我再剔一剔去。(做剔灯科,魂旦上,做撞见科,窦天章举剑击桌科,云)呸!我说有鬼!兀那鬼魂:老夫是朝廷钦差,带牌走马肃政廉访使。你向前来,一剑挥之两段。张千,亏你也睡的着!快起来,有鬼,有鬼。兀的不吓杀老夫也!(魂旦唱)
【乔牌儿】则见他疑心儿胡乱猜,听了我这哭声儿转惊骇。哎,你个窦天章直恁的威风大,且受你孩儿窦娥这一拜。
〔窦天章云〕兀那鬼魂,你道窦天章是你父亲,受你孩儿窦娥拜,你敢错认了也!我的女儿叫做端云,七岁上与了蔡婆婆为儿媳妇。你是窦娥,名字差了,怎生是我女孩儿?〔魂旦云〕父亲,你将我与了蔡婆婆家,改名做窦娥了也。〔窦天章云〕你便是端云孩儿,我不问你别的,这药死公公,是你不是?〔魂旦云〕是你孩儿来。〔窦天章云〕噤声,你这小妮子,老夫为你啼哭的眼也花了,忧愁的头也白了,你刬地犯了十恶大罪,受了典刑。我今日官居台省,职掌刑名,来此两淮审囚刷卷,体察滥官污吏,你是我亲生之女,老夫将你治不的,怎治他人?我当初将你嫁与他家呵,要你三从四德:三从者,在家从父,出嫁从夫,夫死从子。四德者,事公姑,敬夫主,和妯娌,睦街坊。今三从四德全无,刬地犯了十恶大罪。我窦家三辈无犯法之男,五世无再婚之女,到今日被你辱没祖宗世德,又连累我的清名。你快与其我细吐真情,不要虚言支对,若说的有半厘差错,牒发你城隍祠内,着你永世不得人身,罚在阴山,永为饿鬼。〔魂旦云〕父亲停嗔息怒,暂罢狼虎之威,听你孩儿慢慢的说一遍咱。我三岁上亡了母亲,七岁上离了父亲,你将我送与蔡婆婆做儿媳妇。至十七岁与夫配合,才得两年,不幸儿夫亡化,和俺婆婆守寡。这山阳县南门外有个赛卢医,他少俺婆婆二十两银子。俺婆婆去取讨,被他赚到郊外,要将婆婆勒死,不想撞见张驴儿父子两个,救了俺婆婆性命。那张驴儿知道我家有个守寡的媳妇,便道:“你婆儿媳妇既无丈夫,不若招我父子两个。”俺婆婆初也不肯,那张驴儿道:“你若不肯,我依旧勒死你。”俺婆婆惧怕,不得已含糊许了。只得将他父子两个领到家中,养他过世。有张驴儿数次调戏你女孩儿,我坚执不从。那一日俺婆婆身子不快,想羊肚儿汤吃,你孩儿安排了汤。适值张驴儿父子两个问病,道:“将汤来我尝一尝。”说:“汤便好,只少些盐醋。”赚的我去取盐醋,他就暗地里下了毒药,实指望药杀俺婆婆,要强逼我成亲。不想俺婆婆偶然发呕,不要汤吃,却让与老张吃,随即七窍流血药死了。张驴儿便道:“窦娥药死了俺老子,你要官休要私休?”我便道:“怎生是官休?怎生是私休?”他道:“要官休,告到官司,你与俺老子偿命。若私休,你便与我做老婆。”你孩儿便道:“好马不备双鞍,烈女不更二夫,我至死不与你做媳妇,我请愿和你见官去。”他将你孩儿拖到官中,受尽三推六问,吊拷绷扒,便打死孩儿也不肯认。怎当州官见你孩儿不认,便要拷打俺婆婆;我怕婆婆年老,受刑不起,只得屈认了。因此押赴法场.将我典刑。你孩儿对天发下三桩誓愿:第一桩要丈二白练挂在旗枪上,若系冤枉,刀过头落,一腔热血休滴在地下,都飞在白练上;第二桩,现今三伏天道,下三尺瑞雪,遮掩你孩儿尸首;第三桩,着他楚州大旱三年。果然血飞上白练,六月下雪,三年不雨,都是为你孩儿来。〔诗云〕不告官司只告天,心中怨气口难言,防他老母遭刑宪,情愿无辞认罪愆。三尺琼花骸骨掩,一腔热血练旗悬,岂独霜飞邹衍屈,今朝方表窦娥冤。〔唱〕
【雁儿落】你看这文卷曾道来不道来,则我这冤枉要忍耐如何耐?我不肯顺他人,倒着我赴法场;我不肯辱祖上,倒把我残生坏。
【得胜令】呀,今日个搭伏定摄魂台,一灵儿怨哀哀。父亲也,你现拿着刑名事,亲蒙圣主差。端详这文册,那厮乱纲常,合当败。便万剐了乔才,还道报冤仇不畅怀!
(窦天章做泣科,云)哎,我那屈死的儿,则被你痛杀我也!我且问你:这楚州三年不雨,可真个是为你来?(魂旦云)是为你孩儿来。(窦天章云)有这等事!到来朝,我与你做主。(诗云)白头亲苦痛哀哉,屈杀了你个青春女孩。只恐怕天明了,你且回去,到来日我将文卷改正明白。(魂旦暂下)(窦天章云)呀,天色明了也。张千,我昨日看几宗文卷,中间有一鬼魂来诉冤枉。我唤你好几次,你再也不应,直恁的好睡那?(张千云)我小人两个鼻于孔一夜不曾闭,并不听见女鬼诉甚么冤状,也不曾听见相公呼唤。(窦天章做叱科,云)口退!今早升厅坐衙,张千,喝撺厢者。(张千做幺喝科,云)在衙人马平安!抬书案!(禀云)州官见。(外扮州官入参科)(张千云)该房吏典见。(丑扮吏入参见科)(窦天章问云)你这楚州一郡,三年不雨,是为着何来?(州官云)这个是天道亢旱,楚州百姓之灾,小官等不知其罪。(窦天章做怒云)你等不知罪么?那山阳县,有用毒药谋死公公犯妇窦娥,他问斩之时曾发愿道:“若是果有冤枉,着你楚州三年不雨,寸草不生。“可有这件事来?(州官云)这罪是前升任桃州守问成的,现有文卷。(窦天章云)这等糊涂的官,也着他升去!你是继他任的,三年之中,可曾祭这冤妇么?(州官云)此犯系十恶大罪,元不曾有祠,所以不曾祭得。(窦天章云)昔日汉朝有一孝妇守寡,其姑自缢身死,其姑女告孝妇杀姑,东海太守将孝妇斩了。只为一妇含冤,致令三年不雨。后于公治狱,仿佛见孝妇抱卷哭于厅前。于公将文卷改正,亲祭孝妇之墓,天乃大雨。今日你楚州大旱,岂不正与此事相类?张千,分付该房签牌下山阳县,着拘张驴儿、赛卢医、蔡婆婆一起人犯人速解审,毋得违误片刻者。(张千云)理会得。(下)(丑扮解子,押张驴儿、蔡婆婆同张千上。禀云)山阳县解到审犯听点。(窦天章云)张驴儿。(张驴儿云)有。(窦天章云)蔡婆婆。(蔡婆婆云)有。(窦天章云)怎么赛卢医是紧要人犯不到?(解子云)赛卢医三年前在逃,一面着广捕批缉拿去了,待获日解审。(窦天章云)张驴儿,那蔡婆婆是你的后母么?(张驴儿云)母亲好冒认的?委实是。(窦天章云)这药死你父亲的毒药,卷上不见有合药的人,是那个合的毒药?(张驴儿云)是窦娥自合就的毒药。(窦天章云)这毒药必有一个卖药的医铺。想窦娥是个少年寡妇,那里讨这药来?张驴儿,敢是你合的毒药么?(张驴儿云)若是小人合的毒药,不药别人,倒药死自家老子?(窦天章云)我那屈死的儿口乐,这一节是紧
要公案,你不自来折辩,怎得一个明白?你如今冤魂却在那里?(魂旦上,云)张驴儿,这药不是你合的,是那个合的?(张驴儿做怕科,云)有鬼,有鬼,撮盐入水。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,敕!(魂旦云)张驴儿,你当日下毒药在羊肚儿汤里,本意药死俺婆婆,要逼勒我做浑家。不想俺婆婆不吃,让与你父亲吃,被药死了。你今日还敢赖哩!(唱)
【川拨掉】猛见了你这吃敲材,我只问你这毒药从何处来?你本意待暗里栽排,要逼勒我和谐,倒把你亲爷毒害,怎教咱替你耽罪责!
(魂旦做打张驴儿科)(张驴儿做避科,云)太上老君,急急如律今,敕!大人说这毒药.必有个卖药的医铺,若寻得这卖药的人来和小人折对,死也无词。(丑扮解子解赛卢医上,云)山阳县续解到犯人一名赛卢医。(张千喝云)当面。(窦天章云)你三年前要勒死蔡婆婆,赖他银子,这事怎么说?(赛卢医叩头科,云)小的要赖蔡婆婆银子的情是有的。当被两个汉子救了,那婆婆并不曾死。(窦天章云)这两个汉子,你认的他叫做甚么名姓?(赛卢医云)小的认便认得,慌忙之际可不曾问的他名姓。(窦天章云)现有一个在阶下,你去认来。(窦卢医做下认科,云)这个是蔡婆婆。(指张驴儿云)想必这毒药事发了。(上云)是这一个。容小的诉禀;当日要勒死蔡婆婆时,正遇见他爷儿两个救了那婆婆去。过得几日,他到小的铺中讨服毒药。小的是念佛吃斋人,不敢做昧心的事。说道:“铺中只有官料药,并无甚么毒药。“他就睁着眼道:“你昨日在郊外要勒死蔡婆婆,我拖你见官去!“小的一生最怕的是见官,只得将一服毒药与了他去。小的见他生相是个恶的,一定拿这药去药死了人,久后败露,必然连累。小的一向逃在涿州地方,卖些老鼠药。刚刚是老鼠被药杀了好几个,药死人的药其实再也不曾合。(魂旦唱)
【七弟兄】你只为赖财,放乖,要当灾。(带云)这毒药呵,(唱)原来是你赛卢医出卖,张驴儿买,没来由填做我犯由牌,到今日官去衙门在。(窦天章云)带那蔡婆婆上来!我看你也六十外人了,家中又是有钱钞的,如何又嫁了老张,做出这等事来?(蔡婆婆云)老妇人因为他爷儿两个救了我的性命,收留他在家养膳过世。那张驴儿常说要将他老子接脚进来,老妇人并不曾许他。(窦天章云)这等说,你那媳妇就不该认做药死公公了。(魂旦云)当日问官要打俺婆婆,我怕他年老,受刑不起,因此咱认做药死公公,委实是屈招个!(唱)
【梅花酒】你道是咱不该,这招状供写的明白。本一点孝顺的心怀,倒做了惹祸的胚胎。我只道官吏每还覆勘,怎将咱屈斩首在长街!第一要素旗枪鲜血洒,第二要三尺雪将死尸埋,第三要三年旱示天灾:咱誓愿委实大。
【收江南】呀,这的是“衙门从古向南开,就中无个不冤哉“!痛杀我娇姿弱体闭泉台,早三年以外,则落的悠悠流恨似长淮。
(窦天章云)端云儿也,你这冤枉我已尽知,你且回去。待我将这一起人犯并原问官吏另行定罪。改日做个水陆道场,超度你生天便了。(魂旦拜科,唱)
【鸳鸯煞尾】从今后把金牌势剑从头摆,将滥官污吏都杀坏,与天子分忧,万民除害。(云)我可忘了一件:爹爹,俺婆婆年纪高大,无人侍养,你可收恤家中,替你孩儿尽养生送死之礼,我便九泉之下,可也瞑目。(窦天章云)好孝顺的儿也!(魂旦唱)嘱付你爹爹,收养我奶奶。要怜他无妇无儿,谁管顾年衰迈!再将那文卷舒开,(带云)爹爹,也把我窦娥名下,(唱)屈死的招伏罪名儿改。(下)(窦天章云)唤那蔡婆婆上来。你可认的我么?(蔡婆婆云)老妇人眼花了,不认的。(窦天章云)我便是窦天章。这才的鬼魂,便是我屈死的女孩儿端云。你这一行人,听我下断:张驴儿毒杀亲爷,谋占寡妇,合拟凌迟,押付市曹中,钉上木驴,剐一百二十刀处死。升任州守桃杌并该房吏典,刑名违错,各杖一百,永不叙用。赛卢医不合赖钱,勒死平民;又不合修合毒药,致伤人命,发烟瘴地面,永远充军。蔡婆婆我家收养。窦娥罪改正明白。(词云)莫道我念亡女与他又罪消愆,也只可怜见楚州郡大旱三年。昔于公曾表白东海孝妇,果然是感召得灵雨如泉。岂可便推诿道天灾代有,竟不想人之意感应通天。今日个将文卷重行改正,方显的王家法不使民冤。
题目秉鉴持衡廉访法
正名感天动地窦娥冤